吉尕说,你知道,我们雪戎歃血以后可是当真的。她多半没想到吉尕以后还能搞出那些奇怪的事,不过也许她想的其实只是另外一些不一样的事。不管怎么说,雪戎人在吉尕送信回来以后的第二天埋掉了她父亲剩下来的那些东西。前边大半个晚上都在挨打的吉尕被人架住左右臂膀,昏昏沉沉地跪在一边看着人家往里填土,完了以后还让她磕了几个头。吉尕想,或者这也能算是得着了入土为安吧。当时还有另外两个汉族奴隶女人也被拉扯到现场看完了全程,她们都是和吉尕一起住在工役营里干活的熟人,早半年前被送进营里的时候好像还说起过谁是谁的老婆,所以应该也是被雪戎从他们攻占了的哪一座小城里抓来的官员家眷。她们当然也跟吉尕一样都被剥光了衣裙,锁铐住手脚,每天晚上在营地里转来转去的陪人睡觉。等到了埋骨头的事情操办完毕,现场管事的雪戎军官告诉那两个女人说,她们被释放了,很快就会有人把她们领到安西的城墙边沿,让那上面放一个筐子下来把她们弄进城里去。
她们本来大概一直心惊胆战地等待着会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发生,现在被这样的好运气砸在头上,一时几乎就要晕厥过去。她们进到了安西城里大概会有很多话要说,肯定也会提起雪戎的领主姑娘下令掩埋了善城起义领袖的遗骨的事。也就是说虽然进城送信的过程有些曲折,有些出乎意料,但是领主并没有因此违背他们的事先约定。目击者的证言也许有助于消除关于雪戎的错误印象,雪戎之主言出必行,根本不会像那个在城里胡说八道的女人编造的那样,一边谈判一边就已经盘算着要毁约了。
其实雪戎以后的确遵守承诺,一直等完了三天的通牒期限。在那三天里有人给吉尕涂敷了治伤的草药,也有人管她吃喝,那三天里没有一个兵来找她的麻
烦。也许他们真的打算等到那人出城来入伙的时候,是要把吉尕还回去的。反正不管真还是不真,这是一件吉尕根本就不会去想的事。吉尕想要的事情一件是寻死,一件是报仇,她根本不可能跟着那个男的,在杀了她爸爸的仇人军中快快活活的过下去,不用说还有被人一路杀将过来,一路砍掉了的男人头,女人头,那些又该怎么算法呢。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真的打算投降,理性客观中立地推想一下,恐怕也不是一定没有可能性。所以一遇到机会她就要想法堵住那些可能性。如果只是别的人想,别的人逼他,那她这么一搅合就算帮他,如果是他自己想呢,她还是要搅合。打仗可能会死,也可能会是对家死,可是不打仗了对家一定不会死。她就是要让他把仗打下去,他要是死了就认天命,可他要是万一不死呢。对家就得死。他就能算是给她报了仇。她就是要人给她报仇。她本来就没再打算活着,可是她一直到死,也要留着这么一个有人报仇的盼头。
吉尕不知道自己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她以后一直活着见到了那人没有死。安西以后当然也没有投降。三天以后雪戎军队在安西城门对面,弩箭射不着可是眼睛能见着的地方搭了一个木头架子,把吉尕捆在上面割掉了她的舌头,这当然就是为了惩罚她无端编造了那些谎言。以后有人提起认识字的汉人不光能用嘴说事,还能用笔把事写出来,于是再有一个吩咐说,那就连手指头一起全都砍了。不过三天以后雪戎也没有攻城。又过了两天所发生的大逆转,却是有围城的部族自行拔营撤军,又和前去阻拦他们的别部军队打了起来,他们会盟推选出来的王也死在了混战之中。
雪戎从来不是一个容易驾驭的族群。长期征战的巨大压力在政治平衡被打破以后释放了出来,全面的进攻变成了大溃散,所有的家族各行其是,现在他们需要防范的对手似乎已经不再是汉人军队,而是自己族群中的所有其他人。另一个消息是原本坐山观虎的回鹘军队也已经决定要有所动作,据说回鹘的精锐骑兵正在朝向安西兼程前进。雪戎的青豹部落离开安西城下,他们在踏玉河沿与不同的敌人发生过几次或大或小的战斗,最终只有不到一半的部落成员跟随领主返回了南方高原,青豹部也损失了所有的工匠奴隶。因为管理这些奴隶的工役营行动速度缓慢,他们走散以后被遇到的其他雪戎部落收编进了自己的队伍。在西部,制革或者冶铁的技术能力本来就是重要的资源,并不缺少需求,吉尕和她的丈夫们将在新的主人伇使下继续他们炼铁奴隶的生活。吉尕在痛苦和煎熬中度过了那一段局势混乱的时间,但是她的遭受重创的身体最终还是逐渐地恢复了过来。当然她再也不能说话,也不能用手指握笔写字了。虽然他们上路的时候已经不再有牛车代步,吉尕的那两个更年轻的兄弟丈夫轮流地背负着她跋山涉水,在那种极端的境遇下一妻多夫的营生方式似乎表现出了一些可取的方面。吉尕是在半路上发现自己已经怀孕的,她以后在雪山环抱的游牧营地产下了一个女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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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连绵的雪山峰顶以下游牧的人们没有谁记得以往的哪一年中,曾经在那么早的时候就下起了封山的大雪。那年的秋天还没有过完,她所率领的青豹部族离开地势更高的夏季牧场,在前往预定越冬地的路上遭遇到了连续几天的风雪,积雪的山脊变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