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又写一遍。
后来有个女人说,哎呀我呀,我认识字。
我可是读到了那谁谁的七律就能自己度曲的呢,那时候……那时候姐妹们给客人连着唱一个晚上,可是一首都不能带重样的。
有文化从来就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在大周的世界也是一样。
人在西域安身立命,最要紧的是能种出很多小米或者养肥骆驼和羊,这些事情都不是非要认字才能做好的,所以足够幸运的吉尕在她做玉奴的那么些年里,一共就只遇上了两个能认识字的人。
吉尕第一回遇上的这个女人是个妓女,她在安西城里做妓女的时候读过很多诗,可以配上曲子唱给来睡她的客人们听。
有一天有一个客人听她唱了一晚上王昌龄和
王之涣,然后就死了。
官府认定她是为了谋财给那人喝了毒酒。
她这样的杀人重罪本来应该凌迟处死,不过统治安西的韩将军当时有意推行良法善政,于是接连几年赦免了所有被判极刑的女犯,把她们全都送进矿场做了踩玉奴隶。
将军开恩,也没给她们烙上禁赎的黑叉。
做过场面的女人五官眉眼长得好看,就算是牵连着镣链的身体四肢,举手投足起来也是有风有韵的样子。
给她们这间工场送羊的几个部落都认识她,每回也都少不了要挑上她。
有时候女人想给自己找乐,就说这个场里一半的女人都是靠老娘身子换回来的肉食养活着呢。
如果单讲道理,这个女人在玉场里熬过五年以后,还是能有机会被哪个低阶的小军官买出去当老婆的。
问题就是她得熬的过去。
吉尕用脚趾头往地上写,我在地上写字,你告诉我女儿怎么读声。
我捡到玉了分你一块。
吉尕很早就是场里边最能找玉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要是她哪一天捡到了三块籽玉,就往身子里边藏进一块,到白天睡觉的时候找机会传给那个认字的女人。
睡醒起来大家坐在屋外聊天,吉尕就往地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女人按字念给她女儿听,她再要女儿跟着念。
多多的念。
念完了用手往沙地上写,写完以后闭上眼睛,一遍一遍背诵。
吉尕自己小时候就是那么又念又写的背出来的,背不出来要被爹爹打手心。
吉尕能背下来的书还多着呢,她现在也得照样教会她的女儿,女儿要背不出来也打手心。
她们两个大女人互相帮助着从千字文开始,教到第三年的时候已经让小姑娘背下了大半本论语。
不过那个能唱王昌龄的女人死在了这个第三年里。
女人先是因为生病没有力气走河,接下去就被烧燎熨烫着折磨了三天,到最后还剩一口气的时候剖开肚子,钉在河边木台上让大家用脚踩。
这些都是但凡开一个头就会一直走到底的事,很难再有转圜。
吉尕走到她身子跟前的时候,看到她还有点哆嗦着的脸上都被人用烙铁烫的烂了,除了还没瞎的两只眼睛以外,再也没剩下一点好看的模样。
吉尕想,等到下回场里送进新的人来,她又该在地上比划着问她们谁认识字了。
下一回自己找上来的是个男人。
那是一个在玉场里当监工的回鹘男人,头发有点泛黄有点打卷,鼻梁有一点挺直,长着一对黑眼睛,他可能是混了血。
卷头发的回鹘男人年纪很轻,几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他有一天对吉尕说,大姐姐我知道你能背下很多中国书。
他把吉尕叫的浑身打了个哆嗦。
场里从来不会把奴隶叫成这个的,都是就叫身上烙的号数。
再说姐姐这个辈份也不对。
回鹘男孩说我们族里的习惯都把女人往小叫,叫得越小女人越高兴,我知道这事跟你们中国不一样,姐要是不喜欢呢我下回叫奶奶也行。
都说胡人花言巧语特别会哄女人开心。
故事里的杨玉环见到安禄山就特别开心。
按照吉尕眼下的地位身份,按她一个女人过到了现在这样的年纪,有个俊俏的男孩跟着管她叫这个叫那个,她应该是不至于特别不喜欢。
到那时吉尕已经在场里待过了好几年,她也听说过这个当管工的孩子家里是不再游牧的定居回鹘,他们家养着一大群骆驼长年往来内地和西域之间运货,又在安西城里买下几间大瓦房子安了家。
回鹘男孩以后告诉吉尕,家里给他找了教书先生让他学习汉文,可他就是觉得当一个男人应该去干打打杀杀的活儿才对。
男孩子找到在安西镇守府下当军官的回鹘亲戚要求从军,不过安西这一阵也没有打什么大仗,结果给他安排的就是到踏玉河边来看守矿场了。
做踩玉的场子既有官家开的也有财主开的,像吉尕住的这样官营的地方都是使用官兵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