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定重俊政变时立下大功却不能获封,贬出京师,隆基知道,这是昭容的主意,而如今把他调回来,却是姑母的意思。昭容是在武皇面前替少年时的他解过围的人,虽被武皇点名要做他的师傅,事实上并无交集,照理也不该有什么过节才是。哪怕她忌惮着逼死他母亲的这件事,要下手早就下手了,又何必单单把他贬出去?又或是如崇简说的那般,为了使他获得历练,皇室亲眷中有那么多的少年,为何偏要冒着贬放功臣的风险,把他放出去历练?他若是历练成了,还朝任职,高官厚禄,难道就没有隔着杀母之仇了吗?把一个怀仇的少年放在身边,是则天皇后的故事,则天皇后毕竟是君,昭容这个臣,究竟想要做什么?
昭容到底要在他身上得到什么,到底要他将来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隆基在潞州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如今望见昭容府的屋顶,依然想不明白。
隆基久久地望着,幽幽地问:“听说……长安城豪宅林立,达官显贵争相构建,昭容这样的后妃,怎么也出宫来立府了?”
“三郎怎么能说姨母是后妃呢?”崇简一听便笑了,调笑道,“无论是禁中还是外朝,没人把姨母当后妃的。要说后妃,她是天皇大帝的才人,该做太妃才是!”
隆基却仿佛不是在调笑,追问道:“先帝的才人做了嫔妃,这难道不是则天皇后的故事?”
崇简一愣,总算听出点什么来了,解释道:“自从圣人把主宫搬到了西内,姨母在宫中甚至都没有居处,每日朝请,都与外官一样,在宫外立府,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况且竞修豪宅这事,他们就是骂我阿娘我都没话说,但姨母身居二品,又是首相,仅有一座府邸,本就很低调了,更何况昭容府的宅院,你是没见过,我倒是去过,恬淡之极,京师罕见啊!”
隆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终于又笑开了,回头往繁华正盛的西市望去,唤崇简道:“别提她了,咱们喝酒去!”
言罢打马绝尘,终已不顾。问他也是匆忙,走得也是匆忙,崇简凝望他不羁的背影,只得笑着摇了摇头,不为这小插曲所动,扬鞭追了上去。
隆基和崇简是不靠衣装也能出类拔萃的那等人,混坐在人来人往的胡姬酒肆中,也能独得无数美人倾目。李隆基拂开桌案上的香粉,挽过胡姬柔软的腰肢,一手捋起轻薄的丝帛,一手往囊中一摸,遍撒了金钱极尽阔绰大方。
见隆基大笑着放开怀中美人,崇简抿着笑轻啜一口杯中美酒,揶揄道:“我不知道三郎在潞州学得了这样的功夫。”
“潞州虽寂寞,姑母挑的这个地方却是不错。”隆基不羁胡坐,一手也拈起酒杯,“居京师东北,来往之众多有仰慕长安而去的俊秀,无论是名士还是舞姬,多有别处的人没有的见地。”
崇简笑道:“去岁姨母设修文馆,大唐文风遍布,京畿之内以不学为耻,推崇有学识的人,想必潞州也深受影响吧。”
隆基笑笑,把杯中酒饮尽,不置可否,接着说:“潞州有一处冯昭仪墓,我倒是去拜会过。”
“汉元帝的冯昭仪?”
“没错。”隆基把玩着手里西域带来的玻璃高脚杯,慢条斯理地说,“元帝游虎圈,有熊逸出,欲上殿,冯昭仪竟然挡在元帝面前,直视凶猛的巨熊,想那元帝身边那样多的卫士,竟无一人有女子的胆识,我深敬之。然而哀帝即位,冯昭仪为傅太后诬陷,被逼自杀,此等胆魄,没有死在巨熊掌下,竟然自己了结了性命,我又深憾之。我去拜谒冯昭仪墓,虽是年久失修了,却又有一束残花敬在那里,想必是有一个倾慕的后人来过,不免觉得苍凉。人固有一死,究竟要怎样的死法才不会让后人觉得遗憾?而究竟要做到怎样的功业,即便寿终正寝,也能让后人临墓惋惜呢?”
他去潞州一趟的确变得深沉了许多,把他放出去锻炼也许还真是阿娘和姨母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崇简放下酒杯,无心的话竟点醒陷入哲思的挚友:“古来死了那样多的人,能被记住的又有几个呢?尚不知生为何物就思考将来如何死,只怕没有后人愿意临墓,哪还谈什么惋惜?”
隆基细细一想,歪着头笑了:“你说得不错。”
崇简并不在意这些千秋万代的事,年轻人做事当在现下是他的信条,举目一望沉浸于酒肆繁华中的众人,确定了安全,崇简压低声音道:“近来沛国夫人举丧,姨母受皇恩以日易月算守孝期,有二十七日没有赴朝,难以在朝中斡旋。阿娘在朝中的耳目果然回报,皇后加紧了行动,前些日子还指使卫士扑杀了上书言事的许州司户参军燕钦融,圣人的脸色极不好看,好像是不能忍受皇后的作乱了。阿娘此时调你回来,也是怕出什么事,好多一个帮手。”
“只是需要一个帮手吗?”隆基反问道,“我在潞州广交朋友,认识一些军队里的人,既有禁军,也有边军,这些人没有不埋怨朝政昏乱的。上官昭容设修文馆大张文风,已是这些年来大家翘首以盼的美政了,除此之外,所出政令少有可圈可点者。前有梁王,后有皇后,皆不能治军而牢牢把持军队,兵将得不到尊重,还常常挪用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