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上的红梅,正是从武皇那里毕业的标志,凝望着那在黑夜里愈发清晰的梅花轮廓,太平能够理解她这句简短的“不会”。自从婉儿把黥面的印记刺成一朵梅花,宫里就流行起了额间的花钿,号为“红梅妆”,太平见过无数额间有梅花的美人,有的人可能真比婉儿要漂亮,但那样画上去的梅花,没有婉儿亲自刺上去的明艳动人,一个不服命的女子的坚毅,铭刻在额上的花瓣里。太平有时又想不清楚,究竟武皇对自己的放纵是爱,还是对婉儿的严苛是爱,究竟是不愿让你插手政治是爱,还是把你培养得足够坚毅,能够托付最看重的江山百姓才是爱?
“我让三郎回来了。”太平苦笑一声,道,“我跟你说过,他是下一代最光辉的孩子,那时你就要他出去历练,崇简告诉我,他比以往更有一个领导者的气概。”
李隆基,那个被武皇养在身边过的孩子,不仅是李旦家的三郎,更被过继给所有人想起都扼腕叹息的孝敬皇帝,他是武皇亲自册封的,李弘的儿子。
婉儿比太平更早知道,在太初宫的千步阁上就知道,那是一个瞩目的信号,武皇还没有来得及真正考察这个孩子,一并把这样的重任交给了她。
“三郎在潞州结交了一些豪侠之士,在那里的名望很好,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又是那样年轻的孩子,已经是奇迹了。近来他也在结交万骑营的士兵,那些经常被韦家的将军虐待的士兵们很愿意亲近他。崇简也在积极行动,宫苑总监钟绍京已经被争取过来,屯在北门的万骑营起事的话,钟将军可以直接开门迎接。”太平说起自己的部署有些激动,“崇简说,只待一个时机了。”
“时机……现在就是时机啊……”婉儿笑了笑,神往地望向起风的窗外,似乎已经看见划时代的兵戈了,“太平,你说,三郎会是那个雄主吗?”
太平心下一颤,她在这时候这样恍惚地发问,总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婉儿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而是催促她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
太平起身,想了想,还是回头道:“我会再给你送信,待义军入宫,你只要把遗诏拿出来,就能自证清白。”
“嗯。”婉儿听话地点点头。
太平勉强放心,迈出一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竟然望见婉儿也在目送她,乍一对上眼神,又有些不好意思,斟酌着道:“到时候你一定要来我府里,结束动荡不安,咱们一定要好好喝一杯。”
“嗯。”婉儿都应承下来,还给太平一个安心的笑。
太平的心里依然没有底,走到门口,第三次转身,惶然逡巡黑漆漆一片的屋里,在望见婉儿的身影时才终于放心。
“这次……这次我还能像求阿娘赦免那样……保护你吗?”
她问得自己都没有底气,这是做事从来果决的公主从未有过的情绪,明明谋事时都能云淡风轻,却偏偏在要走时惶然害怕。太平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聪慧如婉儿每次都能保全自己,但唯独这一次,转身后一时寻不见夜色中的那抹熟悉的身影,她前所未有地害怕。
婉儿依然噙着笑,樱唇微启,用极尽温柔的声音安抚她:“放心。”
放心,她都这样说了,是该放心啊……
太平也终于向她一笑,乘着夜色迅速消失在大殿里。
被乌云遮挡的月亮渐渐显露出来了,有月光被夜风扫入,千秋殿里渐渐有了光亮。
婉儿是一直目送太平走的,嘴角那抹似幻似真的微笑终于被明月照亮,那句没能说出口的话,就此深埋在心底。
太平,若三郎真是雄主,他就该杀了我。
杀了我,把我埋进我的时代,再踩着这个时代的骨骸,走向属于自己的巅峰。
☆、第九十九章
唐隆元年六月庚子,夜,大兴宫玄武门。
太Yin星昏黑不见,星星倒是明朗,一片星辉之下,门缝轻开,十来个着黑袍的年轻人进入门内,由前来接应的宫苑总监钟绍京带着,轻松地进入安谧的北苑内。
将军署内把门一关,钟绍京让了李隆基上座,拱手道:“临淄郡王稍歇,待郢国公传信来,北苑驻扎的飞骑营和万骑营便任凭郡王差遣。”
李隆基点点头,示意随从里的人过来,介绍道:“这位是朝邑县尉刘幽求,今夜要诛杀诸韦,皇宫之大,难免分兵,到时请分一队与刘将军率领。”
刘幽求上前来见礼,还是小小县尉就已被李隆基预先称作“将军”,让钟绍京也不敢小看了去。
今夜的政变与旁时不同,李隆基和薛崇简没有从外面带兵进来,因而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政变的火种,早已安插在大兴宫内的禁军里。
羽林营内,不知事态激变的韦播还如往常一般在军帐内宴饮。因为姓韦而被韦后引为亲信,派来做主将的韦播一场仗都没有打过,整日喝得酩酊大醉,还蹬着靴去踢旁边侍立的校尉,迷迷糊糊地问:“你说,如今的天下,谁最大啊?”
校尉稍作忍耐,回答:“那自然是圣人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