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婉儿去追逐这样神异的梦,也不想给婉儿莫大的压力。在掖庭宫的时候,我只想让婉儿平安活下去,你生于相门,却没有因为上官这个高贵的姓氏获得一丝怜悯。掖庭宫里的奴婢哪里看得到出路?越小的孩子越是要受欺凌,那时阿娘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婉儿不再受到欺侮。”掖庭宫里那些不堪回顾的日子,在弥留之际似乎也可以想一想了,郑氏是看着女儿成长起来的,以一个母亲的眼光,比别人更能心疼孩子,“可是婉儿从小就倔强,骨子里深深刻着你祖父作为一个文人的傲气。自从你知道有内文学馆这么一个地方,就无论如何也想要逃去听课,哪怕每次被发现总是被抓去打一顿,回来躺上几天,伤一痊愈,又要扑火般的去学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的女儿,我留不住……”
婉儿想起幼时是母亲教她一个一个地认字,捡拾屋外那棵大树落下的小树枝,在蒙尘的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出来,掖庭宫连一支毛笔也没有,掖庭的罪奴原本一辈子也不会有手握笔杆的机会,可母亲也有上官家的倔强,就算不知将来有何用处,也一定要她读书认字。是她看见母亲为了留给她更多的时间念书,扛下更多的工作,用柔弱的身躯挡在她的面前,小小的婉儿从此决意,一定要发奋图强,绝不教母亲失望。她经常去内文学馆蹭课,要远远地看见贵人们都进去了,再偷偷地跑出来,倚在院里靠近房子的那棵大柏树下,一听就能入迷。然而这样的日子断断续续,时不时就要被抓一次,掖庭令也气这个奴婢不懂事,害得他总遭羽林校尉的埋怨。每一次都会比上一次更不好过,被板子打得昏昏沉沉时,被绑在暗室里时,世界反而安静了,听不见掖庭令的训斥,听不见不怀好意的掖庭奴婢们对她的羞辱,婉儿总是在这种时候,集中注意力默起宫教博士的授课来。学识的味道,是几年也尝不上一口的胶牙饧的甜蜜味道。
“天后要带你走时,我看你那样高兴,就觉得也许家仇是一种选择和考验,而并非一定要背负的东西。我没有主动告诉你上官家的事,也不希望你向你如此崇敬的人下手,能够站在皇帝的身边做事,接受士人的倾慕,你比你的祖父还要光耀门楣。比起赋予上官这个姓氏新的高度,我想,所谓的家仇,相形之下不值一提。”郑氏释然地笑了,强压下时常成为噩梦的血洗之难,在人生的终点前回望,她豁达得堪称伟大,“则天皇后让婉儿重生,她亲自做你的导师,这是所有臣子都梦寐以求的君主,婉儿遇上了,这是婉儿之幸。我知道婉儿在掖庭宫里锻炼出百折不挠的性子,天生聪慧而努力进取,一定能得则天皇后的青睐。我的婉儿,从那个神异的梦开始应验之时起,就已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婉儿了。婉儿有自己的天命,所有的所谓阻碍都只能化为天梯,拦不住,反而推着你向前去。”
婉儿还是第一次听母亲诉说对她入朝的想法,从在掖庭宫里的相依为命,到入朝后常常不能着家,她是过得忙碌而充实,母亲却一定是无奈而寂寞。她都不知道母亲是何时染病,病情又是如何恶化的,这个能把朝上官员的履历烂熟于心的红颜宰辅,却对自己的母亲几乎一无所知。婉儿在此刻开始后悔没能常回家陪陪母亲,虽然不常回家,但在朝上明枪暗箭的摧残下,每每想起母亲,依然还是血缘深处最大的牵挂。从小就被斩断渊源和根基的婉儿,好歹能有那样一个人,寄托血浓于水的亲情。
“阿娘……婉儿不孝……”千言万语化为一句“不孝”,却被郑氏一笑,一根手指封住了欲言又止的唇。
“那个梦虽然应验了,但阿娘心疼婉儿……”婉儿的泪簌簌如雨,再也没法拭得干净,郑氏的手指飘忽往上,触见她眉心的梅花,“则天皇后驾崩,婉儿的身影越发孤独了,阿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如果上天假以年限,阿娘也想再多陪婉儿几年……”
婉儿反手拉住郑氏的手,握得紧,像小时候学步,生怕摔得疼,一定要握紧母亲的手才能安心。可母亲的手不可能永远给她这样握下去,那时母亲毅然地放开,小婉儿走得跌跌撞撞,果然一摔,任是怎么哭泣母亲也不上来拉她,于是小婉儿擦干了眼泪,赌气似的自己站了起来,走得歪歪斜斜,多摔了几次,便学会了独自走路,也再不怕疼了。
她在学步时放开母亲的手,走出母亲的怀抱,又将要在母亲的大限前,放开母亲的手,走出有牵挂的人生。
“婉儿,婉儿……”郑氏还想要多唤她几声,呼吸明显变得急促,瞳孔也逐渐涣散了,“婉儿绝不孤单,那些你牵挂的人,都要变成天上的星星,夜幕虽沉重,也能为你洒下一地星辉!”
她燃烧起生命激励女儿,不知这样是否能消弭婉儿心中莫大的孤独,郑氏安然瞑目,从未想过自己能以沛国夫人的身份风光离去,生在世家,嫁至相门,死获哀荣,令世人钦羡的生荣死哀出于掖庭宫的苦难,最受人欺辱的位置和最引人尊重的位置她都坐过,她把母亲这个角色扮演得无比成功。
“阿娘……”婉儿在榻边啜泣,凝望郑氏安详的遗容,紧抿着唇,起身向外走去。
推开房门,闻讯赶来的李显带着皇帝的銮驾候在门口,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