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你提及,是我第一次听说。”
逢软玉再度摊开手掌,以光芒幻化出一个状似罗盘的小小物件,乌黑如墨,上面浮动着两颗星辰,辉映盘桓,相生相惜。两人对着那星盘看了半晌,逢软玉似乎是真的在仔细瞧,程透两眼虽落在星盘上,思绪却是放空的。
他不太关心这些事。程显听的“执”,让从前的一切深情都仿佛成了笑话。
逢软玉道:“角宿的你消失在芥子庙中并非意外,而是界轴娘娘奉命所为。”
这倒是件出乎意料的新鲜事,程透回了神认真听。逢软玉苦笑起来,接道:“希望你别怨恨娘娘,这不是她所能左右的事。”
奉命而为,能“命”界轴的究竟是谁,程透心里也大致有了模样。一桩又一桩揭晓的答案背后也直指向她模糊的身影,在人间的传说中,她虽留有补天或创人这类瑰丽宏伟的事迹,却并未给人以权位逼人之感。然而连着见了几个传说中的人物,皆对其忌惮至极,甚至不愿直呼名讳。
正想着,逢软玉继续说:“那位娘娘要界轴将你收作星盘,从芥子庙的长廊上丢入轮回。”
尽管程透听来并无“与己相关”的实感,仍是倒吸了口冷气。逢软玉也难得正色,肃容讲道:“若是如此,不会有今日。你会同你母亲一样永远在真实的轮回里沉沦,不人不神——”说到这儿,他蓦地住嘴,顿了顿犹豫片刻,岔开话,“界轴娘娘不忍如此,因而没有将你丢下长廊。等小殿下知晓此事时,无论是界轴还是星盘都已下落不明了。”
程透明白过来,顺着接道:“那个梦里,是我作为星盘存在时的记忆。界轴把星盘留在了芥子庙,而君率贤不知为何知晓此事,于是要你看过星盘。”青年挑眉,“因为从前看过,所以现在你能知道星盘的下落。”
逢软玉赞许地点了点头,“在那段记忆的下半,我见过星盘后。你对那位娘娘掌控一切、执意分离你与小殿下的怨愤化为了玄蛟。”他说着,手上星盘的幻影上,两颗星辰陨落消失。“另一部分无法止息的爱同样脱离了星盘,自已进入了人间轮回降生。”
“我与夫人正撞见此幕,谁也不知道你直接进入轮回究竟会发生什么,夫人仓皇之中斩断一截她的‘无常’绕在你手上,以作日后相认。”逢软玉微微一笑,“可惜你今世偶遇她的时机不对,那时她尚未取回前尘记忆。没多久无常因为治愈了你和玄蛟争斗时重伤的手也消失了,不过,种种因缘际会,现在又一段无常出现在了你身上,没错吧?”
青年刚想张口问“你怎么知道”,反应过来,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深谙神行知狐可比通天鬼眼恐怖多了。逢软玉仿佛瞧出他心中所想,笑说:“我只是想着无常,便能看到罢了。”
“星盘现在是空的,真龙归于九天,道体真形重现,星辰便会回归星盘,错乱的因缘也会归位。”逢软玉说着,敛去笑颜,“我是为数不多知道星盘如今何在的人。”
程透好似没在听,仍在想无常的事。他咬咬下嘴唇,不知是酸是涩,小声嘟囔说:“老话说得好,上天入地,最疼自己的还是娘。”
逢软玉偏头,“虽说夫人讲星盘的下落告诉你俩谁结果都一样,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程显听。”
程透眼皮骤然跳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沉默起来,倚着扶栏垂头,抱起胳膊冲逢软玉道:“我真的累了,想歇歇。你要是再搞些有的没的,我会翻脸。”
逢软玉立刻往后缩了点儿,“好吧,反正我也讲完了。那我真的进去了?”
青年没理,闭上了眼。
他真的累了,可是没人说话,酸楚与巨大的哀伤就会将人淹没。过去所有的深情在此刻多了些一厢情愿,他不怨师父在自己与众生间选了后者,只是未料原来他真的如此决绝,就连留一点点什么都不愿意。
青年以为自己该是张清清白白的纸,原来命数浓墨重彩,从一开始便搅在一起,注定容不得他去选,便早有无数人已替他做了抉择。
他不甘。
程透闭上眼,很快就再度进入了梦乡。入秋来的种种如梦如幻,轮番上演。那天同师父认真说起君率贤,他说自己“夺走了他本该拥有的人生”,原来如此直白,毫不遮掩。
在混乱的浅眠里,程透忆起那日在想到自己仍有机缘成为君率贤的孩子时,程显听激动的样子。
终于,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
归位的角宿修正了所有错乱的因缘,万物逆转,回到应有的模样。小殿下仍是那个小殿下,在芥子庙长长复长长的廊上度过漫长到近乎无限的、静默的人生。星辰在九天等候着真正的降生之日,于人间历经最胜无上好的命数。他没有错过那位好母亲,因此她才有机会回到芥子庙,要小殿下守护角宿。
身体似乎沉沉入睡,思绪却如流水般奔涌不息。归于九天究竟是什么样?舍弃现在的身体、记忆与魂魄,结束今生。
……大抵同死也无甚不同吧。
笼纱似的薄云隐去月色。
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