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芳甸,还要多久?别让郎先生等急了。”
郎先生?
芳甸心中惊疑,见窗上投落了另一道影子,看体格应是男子。梅老爷一手搭在窗框上,同他攀谈着,那只言片语间透出异样的喜气,令她心中猛然打了个突。
“小女......芳甸......过去在蓉城上的女中,识过几个字......哪里哪里,我们一家也是晋北出身,往后还要回城里住的......能入郎先生的眼,再好不过......”
那个郎先生哈哈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这两人在一种令人脊背发寒的期许中齐齐扭过头来,在窗上钻出四只黑洞洞的眼孔。
芳甸哪里不明白她爹的意思?梅老爷捐给她的那点儿骨血,是放贷亦是收租,在一日日养育里冷冷地滚利,如今终于到了待价而沽的时候。
难怪......难怪大哥要特意提点她!看来大哥是知道这位郎先生的来意了,只不过,这时候装病,还来得及么?
芳甸一时间心乱如麻,偏偏就在这时候,一只枯瘦的手攀到她颊边,怜爱地碰了一碰。
“芳甸,”四姨太轻轻道,“你也该想想了,要是良配,就听你爸爸的话。如今......娘是陪不了你多少日子了,等娘去了,你也有个安身的地方。”
芳甸被这话里的不祥意味所慑,慌忙道:“姆妈,怎么说这样的话?莫要胡思乱想,你明明好多了,和前些日子比起来,是日见一日好起来了,是不是?”
偏偏四姨太没有答她的话,而是靠坐在炕边上,扭结袄裙上的盘扣,乱发烘出她瘦而长的脸容,马和骡那样忠善的眼睛。
芳甸依稀窥见了一点儿过去生活的残影,忍不住将脸偎在四姨太怀里,四姨太便将女儿的鬓角拢匀了,扶正了发卡子,郑重道:“芳甸,你要听老爷的话!”
听话!那种骡马似的听话,又要枷到她身上来了。
芳甸嘴里发苦,从母亲怀里慢慢坐直了。所谓决心,在催生之初,总是硌得人胸骨生疼的。她一时不知该把目光投往何处,这一间斗室内仿佛爬满了蛛网。
“老爷,我们就来了——”四姨太道。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她瞥见了插在布篓上的一束翅果菊。
这已经不是原来那一束了,但那种清澈透亮的鹅黄,仿佛是从大哥掌心里沾染来的。
她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点儿苦涩的勇气。
照梅老爷的意思,这一顿饭譬如在钱货两讫前摊开来盘一次货,一来令郎先生放心,二来也令芳甸相看一眼,免得那点新式思chao又闹出难堪。郎先生并非什么丑人,年轻有为,他做爹的也不至于亏待了女儿。
席间芳甸同郎先生见了一面,隔了几个座。这位郎先生是容长脸,两弯菩萨似的长眉毛,看她的时候慢慢掀起来,眉弓上罗列着三颗针刺出血般的红痣。
芳甸满心戒备,预备好了说辞。只是这郎先生表现得不冷不热,之后并不正眼瞧她,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生意上的事儿。
她还不知道这种冷漠是压价前的蓄势,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郎先生还在为那件事发愁?”梅老爷道,“这样夹沙掺土的劣质盐,倒是许多年没见了。”
郎先生啜了一口酒,叹气道:“我也是此番才知道,收盐的也有收盐的难处,主顾哪里是这么好做的?我的人这些天都排摸过了,这方圆数里,都是些拿不出手的货色。”
梅老爷哈哈一笑,道:“这也难怪,盐田倒是不差,只是看落在什么人手里,好地留给瘦牛耕,怎么得了?”
“我看令公子的意思,像是不太乐意的。”
梅老爷长吁短叹道:“他是不懂得他老子的难处!家里的祖业落到下人手里,他倒发起善心了,可见读书亦有读书的害处。我们家里祖上做过场商的,收盐很有规矩,只可惜闹过几场大旱,盐户不肯卖力气,纷纷逃难去了,连支领的盐本都不曾还清。近年来我不在晋北,这些人又钻了空子,打起了鸠占鹊巢的主意,滥用土法私下行销,可不就把大好的盐田糟蹋了?”
郎先生道:“原来还有这样一番隐情在。”
“也是我们一行人落了难,见了如此行径,也只能忍气吞声,但这落在白纸黑字上的规矩,却是他们谋篡不得的,还要请郎先生做一做主,”梅老爷道,作势要去碰杯,却眉头一皱,“芳甸,酒已冷透了,去烫一壶酒来。”
芳甸心中一阵阵发紧,她虽不知道这些贩盐收盐间的弯弯绕绕,但看梅老爷的样子,是早已把身份和盘托出了,他怎么敢在黄家打理的屋子里说这样的话?
要是大哥在......这个点了,大哥怎么还没回来?该不是碰上什么事了吧?
不行,得想个法子,把这郎先生赶走。
她捧了酒壶,进了灶间,不住地胡思乱想,那头的谈话声隔着布帘,催得她心急如焚。
梅老爷似乎是取出了盐引,大谈起日后盐美而价廉的光景,时而言及抽成孝敬,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