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殷勤地奉茶,柔和的月光下,皇帝和宰相,都渐渐模糊了身份,李显头一回这样与人剖心,在房州磨得寡言少语,生怕一句话不对就丢了性命的他,头一回说这样多的话。婉儿静静地听着,听一个皇帝的诉说,听同在时局浑流中的人,压抑已久的苦楚。
“我在房州的时候就怨恨母亲,觉得我是皇帝的儿子,为什么要在这里遭这样的罪,可当我亲手把奴奴送去和亲,我又得怨恨自己,她是皇帝的养女,为什么也要遭那样的罪?”李显说着便是一叹,奴奴的被迫和亲,会是这一代人、甚至这个帝国所有人心里解不开的结,“我在离开房州的时候,向香儿许诺,将来若我生于世上一日,必不负我妻儿。我想即便我不能做一个好皇帝,那我也要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在房州的时候,是香儿一直不离不弃,替我照顾着孩子们,似乎也无怨无悔。我不愿意禁制香儿,想着她也该能体会我的一片心。可前有和亲,后有重俊被逼,哥哥刚刚受戮,妹妹就跃跃欲试想要取而代之,我印象中的香儿和裹儿,不是这样的人。”
这个在朝堂上宛如透明的皇帝其实已经发现政局混乱的端倪,他话里的失望与惶恐不难被听出,婉儿蹙着眉,轻轻一问:“陛下只想着与妻儿的许诺,为什么不想想,则天皇后把这个位置让给陛下,陛下一旦坐上来,就有对天下人的许诺呢?”
“天下人的许诺?”李显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不是笑婉儿,却是笑自己,“二十三年前,我想要努力做一个把控最高权力的皇帝——不,我在做皇太子的时候就这样想过。我和阿爷在婚事上大闹了一场,以将来的国母为赌注,把一生的大事闹成对阿娘开战的阵地,就像拔河一样,她越是不放手,我们就越是执着,执着于与阿娘的对峙,渐渐都要忘了是为韦香儿这个人。到真的大婚的那一天,我又忽然恍惚起来,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爱香儿,还是仅仅为闹这么一场,打破阿娘不可战胜的神话,取得那么一点点胜于阿娘的快感而已。最高权力,令所有人着迷,我提携韦玄贞并不因为他是皇后的父亲,那时朝堂是太后党和托孤党的天下,我不愿意受制于母亲,放眼朝堂却没有能够忠心于我臣子,才出此下策,一定要让韦玄贞进入权力中枢。我知道我事情做得太急,可我没有办法从长计议,我在朝堂上放荡不羁,其实每一天都如坐针毡,阿娘等着我出丑,她是埋了个陷阱,让我自己跳下去。”
李显叹息一声,起身凝望从窗外斜入的月光,想起在房州的时候,在那脏兮兮的茅屋中,只有从破窗里透进来的月光还是洁净的。或许正是因为在斗争中娶了韦香儿,这女人却一直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跟着他跋山涉水,跟着他一落千丈,生裹儿的时候差点死在路上,才让李显的心里如此有愧,那句“不负妻儿”也变得如此有分量,成为帝王一提起就只好立刻投降的软肋。
“她把江山交给我,再次给我埋下一个陷阱。她明知道我不能像她那样扛起重任,明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却依然在那天逼着我,说一个皇帝怎么能跪着。”武皇在长生殿内说的那句话,也许被众人轻易忽略,却始终印在李显的脑子里,每每想起,都是一阵惶恐,“八弟是绝对不会想要做这个皇帝的,婉儿你说,阿娘为什么不传位给太平呢?”
困在他心中的结,困在这帝国中枢的结,在李显做皇帝的第三年,再也积攒不住,终于被问出来了。
☆、第九十章
这也是曾经萦绕在婉儿心中的疑惑。武皇仔细考察过她的几个孩子,太平公主必然是其中之一。太平是最受宠的小女儿,若是在以往,立皇太女必然惊世骇俗,但在更加惊世骇俗的女皇时代,太平在名分上,似乎与哥哥们拥有同样的竞争起点。武皇不止一次地说过太平“类我”,如此一个果决又聪明的女儿,从小就能把七哥八哥给比下去,在决定传位给李家人后,武皇理当首先考虑她才对。
婉儿不知道那天她被病榻上的武皇支走后,狄仁杰进来谈了些什么,然而在她的内心里其实隐隐有了些眉目,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太平,也最不可能成为储君。
“则天皇后对于镇国太平公主的爱,似乎是不一样的,她是千呼万唤才得赐的小女儿,还寄托着皇后对早殇的安定思公主的爱。外面传言安定思公主是则天皇后杀的,不管是不是,她利用了女儿的死去扳倒王皇后,是不争的事实。懿德太子死在陛下的面前,婉儿想,陛下应该能懂这种父母丧子的感觉。”婉儿并不随着起身,李显支开所有人来找她,摆的不是皇帝的架子,已然是内文学馆故人的姿态,“则天皇后再是权秉紫极,在家庭里,她也只是一个母亲。有一个不能保护的大女儿在前,再得到一个小女儿,自然是恨不得把天下都送到她的面前。可则天皇后不能。她踩着尸山血海登上皇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女皇帝需要比男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坐稳含元殿上的那个位置。从二十七岁出感业寺入宫,到八十一岁把权力交给陛下,五十余年间,她紧绷的Jing神没有一刻可以松懈。则天皇后最能体会,做一个女皇帝,需要有凡人不能有的健康体魄、凡人不能有的强大Jing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