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孙女,在那暗无天日的掖庭宫还了十四年的债,往后与天后生隙也好,与天后合作也好,桩桩件件,只要是隔阂——无论真的还是旁人认为的——又何尝不是在为上官这个姓氏还债?李显也罢,韦后也罢,安乐也罢,哪怕是对那最高权力没有一丝动心的长宁,又何尝不是摆脱不了自己的出身?皇族怎么可能只富而不贵?专心打理自家宅院的长宁,尽管没有如安乐一般咄咄逼人,却早已经在蚕食着这个暗流汹涌的国家了。
同样受过难的李显不会明白,他到现在也还以为被母亲放逐到房州去,是因为母亲要挑他的错,是对他的打压。其实这样一个皇帝坐在位置上,远比被圈禁一方更为危险,武皇把他赶到大老远的房州去,独自在死地调和各方矛盾,结束朝廷上的纷争后才把他接回来,又何尝不是在保护他呢?
这么大的园子无法细赏,李显坐了画舫勉强游了一通,日薄西山之时,终于要靠岸了。
“阿姐这园子真大!赶明儿我也要造一个!”跟在李显身后的安乐紧紧拉住父亲的手臂,指着波澜壮阔的流杯池,撒娇道,“阿爷,裹儿也要一个那么大的池子!”
李显一边抚着安乐的手,一边乐呵呵地解释:“你阿姐此举已是逾制,虽尽一坊之地,多是赐不下去的故宅,修便修了,再来这么一个大池子,长安城人口有百万之众,这些人要吃饭要居住,有多少坊够你修的?”
“什么逾制?逾制还不是阿爷说了算……”安乐嘟囔着,丢开李显的手,兀自赌气,“阿爷不也有那么大一个昆明池?周围四十里,怎么不见说填了作农田的……”
“裹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本想着只要安乐不执着于皇太女,别的什么都好商量,却不曾想她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李显眉头一皱,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投目向后面的婉儿,“婉儿,你来说说那昆明池是做什么用的。”
婉儿本不准备加入这场父女争执,前些日子朝堂上的争执还没扯明白,李显倒要逼着她站到韦后的对立面去。但皇帝有谕,不能不说,于是笑着回话:“昆明池原是汉武开凿,是练习水军之用,如今虽不演兵了,毕竟担着京师用水的重任,又是关中大运河漕渠的主要水源。更何况,昆明池中按时令养殖鱼类,也是朝廷的一笔进益。”
拉住要上去争执的安乐,韦后冷冷地开口:“哟,昭容这么忙的人,平常裹儿想邀您都邀不到的,今日也有工夫来游长宁的宅子了?”
韦后果然要咬住她不放了,婉儿不想与她撕破脸,微微低头忍下来,把她陷入僵局的李显却难得地站出来替她开解了:“让婉儿跟着,是我的意思。长宁,你说呢?”
长宁瑟瑟地看看母亲的冷眼,又看看父亲投过来求助的目光,心下略一权衡,立刻作证道:“是,是儿觉着……只有景而没有诗,不是造园子的做法。这才……”
“这才求着我带大唐的第一支笔来题诗的嘛!”李显接过话茬,笑着看向婉儿,“婉儿,今日就劳烦你了。”
婉儿忙低了头:“奉圣谕,不敢称劳烦。”
冷眼看着他俩一唱一和,韦后冷笑一声,借着船靠岸的工夫,走在李显的前面,要往那边的亭子里去:“好啊!这也游得差不多了,想必胸中景致尽备了吧?就请昭容大展才学给我们这些俗人看看好了!”
园子再美,都各怀心思地盯着她,便也无心赏景了。就像每一次作应制诗一样,婉儿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在亭子中间站了,方才览过的胜景飞速在脑海中回放,只见她挽起备好的笔,在递过来的第一张纸上写:
逐仙赏,展幽情。逾昆阆,迈蓬瀛。
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人作诗都是凭着一颗萌动的诗心来写的,可宰相作诗不是。对仗应准,平仄合辙,文辞广为采选,典故信手拈来,唯独缺了的,是诗人的真情。
婉儿自问此生写过能称得上真情的诗,唯有“叶下洞庭初”而已,就连那首进给天后的“相乱欲何如”,也带着功利的倔强,想要讨巧,却没想到偏击中了天后爱野性子的心。还得是那“惟怅久离居”,历久便如陈酿,“怅”得越发的醇厚,越发的割得人疼啊!
大概今后……也不会再作此流露真情的诗了吧?
诗已写到第二十四首上,落笔即是成文,被迅疾地写上字的纸张簌簌地抽走,就仿佛坐上快舟又把这山池二十五景赏了一遍。四座皆惊,唯独诗人面不改色,对诗中令人赞叹的风流韵味无动于衷。
却在最后一张上顿了笔,婉儿思忖了一阵,无人发现那不着痕迹的轻叹,只看见她走笔在纸上写了下去:
仰循茅宇,俯眄乔枝。烟霞问讯,风月相知。
写罢搁笔,望着空空荡荡的桌子,婉儿长舒了一口气。
旁人大概都以为她是一气呵成二十五首诗,从三言写到七言,已是才思困顿,疲惫不已。
只有婉儿自己知道,武皇还在这天地之间,但凡曾属于过她的风物,都有她的影子,陪着婉儿,护着婉儿,每每在婉儿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出来广目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