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夫人一死,赵家与崔家的纽带便被连根斩断。赵嫣即使提携崔家,也不过是亲族间的照拂,成不了大气候。所以赵嫣担任内阁首辅的那一年,先帝派人杀了他的母亲。
楚钰只觉他的父皇人虽进了坟墓,鬼魂却依然像一道巨大的影子盘踞在巍巍皇城的上空,妄图左右活人的脚步。
杨太傅苦口相劝道,“陛下看看今日来之不易的升平盛世,若就此公诸于史,先帝所作所为都要大白天下,赵嫣为万民唾弃,不过青史上多一名佞臣,先帝为万民唾弃,动摇的是国本啊。赵嫣自己又何尝不知,是以到死都不曾说出半个字。陛下,兹事体大啊。”
楚钰袖中的手指握成拳,猩红血迹于袖口坠下,为一片点缀游龙的明黄袖摆所掩映。他甚至不知自己该作何表情。
六位辅政大臣均跪于青玉阶下,官袍连成一片刺目的红。他们中间有三位楚钰都曾尊称过一声老师,无一人有起身之意。
冷月天际高悬,月光洒落积雪,宫娥垂首进出添香,正殿安谧,只闻窗柩外的的风声。这场长达数个时辰的君臣对峙终于在天际将明时落下帷幕。
彻夜未眠,楚钰的双眼布满血丝,仿佛这艰难的一夜熬干了年轻天子的脊骨,鎏金案台上红蜡流下燃尽的最后一滴泪。 “若不能翻案,秦王处如何交代?”
杨太傅于众位老臣虽跪一夜却姿态笔直,安稳如山。
“可假意应之,先夺兵权,若无兵权,秦王府不足为惧。”
晨时第一缕薄暧的日光透进死寂的殿内时,阶上传来宣帝疲惫而不甘的妥协。
“依太傅所言。”
秦王上交兵符的音信不知何时传遍京中有所耳目的官邸,众官邸闻风而动,荣家门前贵客又比从前徒增数倍。功名利禄薄似风絮,不知何日即粉身碎骨,到底人人心向往之。
诸位辅政大臣在商拟兵权交接事宜的同时,翰林院的程沐接到一道重修正史的明旨。大楚史本修缮查缺补漏本五十年一次,此时破例朝野上下均不知意欲何为。
只楚钦知这是皇宫给秦王府交代。程沐感激接过旨意,夜夜点灯疾书,尚不料到史本修缮完毕的一刻便是史官毙命之时。
秦王府邸。
童章与林舒立于荒草丛生的廊外。
眼见涌动的天际一只信鹰破云穿来,鹰爪落在林舒肩畔,林舒于鹰脚处取下薄绢,梳理信鹰的羽翅,将之振飞,信鹰便隐没于波涛云海,仿佛它从未来过。
童章问道,“如何?”
林舒收信道,“是时候回禀殿下了。”
春萝一如往常替她的殿下披上外衫的时候,忽听楚钦道,“你的身契已送回老宅,日后好自为之。”
春萝眨眼,心中感念不到悲喜,一双杏眼泛起泪花。
长廊外风声呼号,翻卷凋零碎叶。
林舒与童章庭前已候多时。
楚钦伸手接过林舒递来的绢纸,见细瘦薄绢上书蝇头小楷,“太傅荐陛下,假意应之,先得兵权,陛下允。”
楚钦目光落在“陛下允”三字,面无表情掀开灯龛,将薄绢置身红纱灯内明灭的火焰上,看它燃成一捧青灰。
宣帝整肃锦衣卫,难免有漏网之鱼。
这条唯一的漏网之鱼冒死传回最后的手信。
楚钦闭目道,“林舒,是本王输了。”
林舒拱手道,“是殿下践行赌约的时候了。”
自赵茗去荣家闹一场。童章与林舒均已于他口中知晓个中真相,思及赵嫣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均叹惋之,童章曾对赵嫣说过重话,自责不已。
秦王受诏入宫前一天,林舒寻他做一赌约。
秦王将以假乱真的兵符送入皇宫,若陛下将起居注公诸于史则林舒输。秦王将销毁真正的玄铁兵符,去荣家负荆请罪,就此了结这一桩恩怨,此后皇宫中的假兵符亦能号令三军。
若陛下虚以委蛇,则秦王输。
秦王府退无可退,终将掀起一场滔天血雨。
楚钦受高祖皇帝之安排年幼离京,志在西北而非京城。先帝在世时对楚钦种种猜忌,他手刃骊妃,任由之埋下恶种。
周太皇太妃于赵家倾覆后提醒道,帝王恩薄,要早做打算,楚钦仍未生反心。
楚钰恩将仇报用西北将士的性命玩弄朝堂权术,狱中凌辱赵嫣,楚钦愤怒至极,到底尚有余地。
即使后来楚钰接过荣家递来的刀,楚钦顾虑天下,本不欲生灵涂炭,才有了与林舒的赌约。然而先帝埋下的恶种已生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楚钰亲手斩断最后的太平。
赵茗被禁足秦王府中。
为防止他继续挑衅滋事,门窗被童章用厚重的木板钉死,只留下一道暗格作进出餐饭之用。他不知他的令牌俨然变成荣家指证秦王的证据,亦不知墙外山雨欲来。 他狼狈蜷缩于四壁高墙内,看日暮月升,雪落雪停,周而又始,循环反复。颓自沉溺于过去的旧梦中,将记忆中撕碎的赵长宁重新拼接成形,眼角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