铠入地府遭遇刘恩旭一事, 让他从君上营造的小环境里摆脱出来。如果不去考虑他自己的感情问题,这根本就是个没有选择的题目。
君上占据着全部的优势, 掌握着先生和衣飞石的生死, 他来开局, 这游戏哪有公平二字?
想要让先生离开君上的掌控, 衣飞石就必须做出“选择”, 他的选择会是什么呢?他的选择会让君上满意吗?他若是触怒了君上,他可以死, 先生也要陪着他一起死么?
衣飞石很容易就看穿了这道题的真相。他确实有两种选择,却只有一种结局。
君上和先生都不会容忍背叛, 衣飞石也不想背叛他们任何一人。如果选择是必须的, 他愿意被君上处死, 也愿意被先生处死, 但是,他若选择了先生,君上完全可以不让先生从墙的那一边出来。
所以,从根本上来说,他只有一种选择。
这种思考方式超出了谢茂的意料。
他以为自己说一不二,一诺千金,衣飞石不会怀疑他的承诺。
衣飞石却干脆利索地屈服在实力之下,根本不曾在这道选择题里掺入任何感情的考量。
“如果今天修为高的是他,”谢茂看着眼前的茶杯,杯壁上烧着老翁垂钓的图案,那老翁太老朽了,瘦得一把干柴,怎么会烧出这样的画呢?“你永远侍奉的就是他了?”
此言诛心。衣飞石沉默片刻,低声道:“君上臣不能舍,先生臣亦不能舍。若易地而处,臣也愿侍先生以全君上。”这话说得非常低调讨好,谁落下风我保着谁,不想辜负任何人。
谢茂看着他微微低着的脑袋,手心就有些痒,很想摸摸他的头,嘴里却淡淡地说:“狂妄。”
他骂人当然不必一个个掉脏字,一句狂妄就让衣飞石面无人色。
跟着狂妄的下一个词,通常都是自不量力。用来评价刚刚剖白了心迹的衣飞石,意思辛辣无比:你认为侍奉我就能保全墙里那个谢茂,你以为你是谁?你在我心目中并没有这么重要的价值。
衣飞石已经做出了选择,轻易不会被动摇心志。他越发谦卑地低头:“臣听君上处置。”
——君上让我跟谁,我就跟谁。
若如今站在他跟前的是墙里的那个,他会这样吗?谢茂知道,不会。衣飞石很可能会跪在他先生的跟前,抱着他先生的膝盖,低头说着软话求助,求一个两全之策。
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撕下所有矜持和自尊,去向他的陛下,他的先生求救。
可是,他从来就不会哀求君上。
并非君上不宠他,不纵容他,不保护他。只是以堂堂正正的人的身份长大的衣家二公子,和以铠甲成人、认为自己必须对主人有益有用的衣飞石,二者对自己的定位和要求完全不同。
衣家二公子是人,和谢茂相同的人,另一个衣飞石则是装备,为主人拼死奉献的装备。
若是我从前对异类没有那么多偏见……谢茂端起茶杯,将茶杯上的老翁抹去。
凡人没有从来一次的机会,他有。他并不想让衣飞石选择自己。衣飞石应该和那个会包容他、爱护他,听他求救的谢茂在一起。衣飞石也值得去做一个不自卑的人。
“把你的小世界给我。”谢茂向衣飞石伸手,“谢朝小世界。”
小世界珍贵无比。若是谢茂索取,衣飞石也没有任何迟疑。他将手摊开,一片漂亮的星海出现在他的手心。每一个小世界都不是孤独的星体,它蕴含着一整片宇宙。
谢茂接过这片宇宙时,就像是从衣飞石手里接了一杯茶,轻而易举地拿了回来。
那片幸运脱手的瞬间,衣飞石就感觉自己和小世界的联系被强行切断了。这种感觉非常难受,一直以为,他都在用小世界的灵气滋养自己,突然少了一个巨大的灵气输入,半个身体都似干枯了。
谢茂这才多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了?”
“下界之前,受了些伤。”衣飞石不肯承认自己已近强弩之末,“不碍的。”
可他曾经对谢茂承认过,他在天外受了重伤。这些记忆,谢茂全都有。不提也就罢了,他既然提起,谢茂立刻就记了起来。只见谢茂眼中有诸世界翻涌,一个瞬间之后,又恢复平静。
“去养伤吧。”谢茂突然说。
去哪儿养?!衣飞石深怕谢茂把他打发离开:“君上,臣一直养着,些许小伤不碍事……”
“你快要死了。”谢茂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茂眼中终于多了一丝感情,似有Yin云氲雨。
衣飞石无法狡辩。他低下头,说:“臣的伤养不好了。惟愿命尽之前,尽力侍奉君上。若是君上觉得臣还有些好处,将臣残留的真灵重新养大……臣生生世世都服侍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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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了吗?”墙外的谢茂问。
“我听不听见有分别吗?能不能别催命了?”
墙内的谢茂手中多了一支笔,正在虚空中不断地写着神妙深奥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