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京师已久……倒教小娘子误会了。「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裴璇心中
一痛,忽然意识到什幺,一时又转为复杂的欢喜:」你……郎君……要住在敝店?
「」正是。「男子不再看她,拈起酒杯,愣愣发呆。
「好,我这便去与主家说过……」裴璇匆匆跑下楼,忽然想到:「现在既然
已放榜了,他肯定不愿回从前住的旅馆,因为没有喜报,肯定很尴尬,所以才来
住我们这儿……」心中不由又涌起一阵酸楚。
店主正在厨后淘酒,额头上都是汗水,索性脱了外衫,见裴璇跑来,甚不耐
烦,听她说完,挥手便赶她走,忽然又叫住她道:「是了,你替我走一回,向平
康坊我妹子家去取方子来,近来我咽疾犯了,大不受用。」「平康坊?!」裴璇
瞪大眼睛,「那不是……」「女娘家动什幺龌龊心思!」店主笑嚷道,「平康坊
岂是只有南曲北曲那些娼妓!也住有许多贵人哩,裴侍中、李仆射,还有永穆公
主——独你一个田舍儿,从来不知道!再说我妹子是清白人家,嫁与贺家行医的
五郎,便在平康里菩提寺左近安家……」裴璇懒得再听,问清是几曲几巷,便一
溜烟跑去了,心想,早回来我还能早见到他呢。
很多年后,她时常想起这一天。那一天的她曾简单地欢喜着,怀抱着所有少
女都有的那种甜蜜而隐秘的憧憬,未来慷慨地在她眼前展开一幅无穷画卷,就像
那一天的长安城,冬天的残雪刚刚消融,芙蓉苑外曲江千树梅花冲寒怒放,这个
古老而繁盛的皇都,马上就要踏入一个佳气红尘暗天起的锦绣仲春。
是的,如果她没有走那一趟——她将可以永远保持那样简单的欢喜。
然而生活总是在人们清醒之前,已经替他们做了决定。
章明珠十斛买娉婷
是夜了。
镂刻合欢图案的窗格,透不进半点光亮,房中也没有燃灯,惟有银薰炉盖子
与腹壁上的镂孔,透出些许暗淡的微光,也溢出缕缕不绝的幽香。香炉的炉盖装
饰花蕾形宝珠旋钮,旋钮以仰莲瓣承托,中间的承盘宽沿折边,炉腹镂空为卷草
纹的溢香孔,炉身由三只精巧已极的独角四趾兽蹄承重。
裴璇呆呆注视着这只香炉,已经很久了。她的目光像在看香炉,又像在看某
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她轻轻把手放在炉盖上,借由燃香的热气温暖手背,心里却
忽然冒出一个狂乱的念头:要是举起这只香炉,趁他进来的时候打死他——要幺
就被打死——后世的史书上会不会记自己一笔?而爸爸妈妈……会不会知道那个
曾经试图反抗奸臣李林甫的女子……就是他们的女儿?
裴璇被这种悲愤而激烈的情绪控制,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香炉的银足,她
狠狠地瞪着香炉,好像它就是那个让她恨极了的人。
忽然外面响起言语声与脚步声,由远而近。裴璇不觉一抖,喉咙干涩,额头
却有汗水涔涔而下,牙齿将嘴唇咬出深深血痕,血水和因紧张而分泌的唾液交融,
黑暗中细细的血腥味道淌过舌尖,她却丝毫不觉其味。她再次捏紧了香炉。
果然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轻巧地依序走入,却是四个梳着螺髻、穿着单
丝花笼裙的娇美少女,各自手持一盏绢灯,迅捷有素地将灯安在桌上和床边,室
中随即亮了起来,亮红烛光由浅绯灯罩中透出,温柔宁谧,衬着地上铺开的软红
氍毹,更显华贵。
随后,便有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
他解去了幞头,也脱去了外衫,只穿着白绢衩衣,从容随意,可和他目光相
接的刹那,裴璇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虽然只是一瞥,她已注意到,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年轻,像是只有五十出
头,完全不显老态。他不是很高,看起来也并不十分威风,几乎不像一个操控着
唐王朝绝大部分权柄的人,也并不像长安坊曲传说的那幺可怖,看起来甚至可以
说是温雅和蔼。
然而,没有人能在他面前保持绝对的镇定——只要想到曾经牺牲在他手中的
那一串串名字,那些也广为人知的名字:中书令张九龄、郇国公韦陟、河西节度
使皇甫惟明、左相李适之……甚至还有当年的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
被废之后又被赐死,也莫不和他暗中对武惠妃的帮助有些相关……
这样的人,必然让人在一见之下,便心生惊惕和谨慎。
就在瞬间的一瞥之后,裴璇悲哀地发现,自己之前的愤激和血性,忽然已经
消融得干干净净。这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