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金山寺,一个历史悠久的千年古刹,以前也曾是游人如织、皇帝巡幸、文人墨客争相打卡的去处。可惜在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战争中被毁得只剩地基,偶尔来几个香客,都是来凭吊怀古的。
金山岛原是江中岛屿。沧海桑田,江水改道,岛上土地逐渐和南岸相连,冲刷出泥泞的浅滩。
浅滩上不能走人。岸边找了户农家,租了两头驴。
林玉婵被苏敏官扶上小毛驴,谨慎地直起身。
林玉婵唯一一次骑乘动物的经验,就是前年此时,跟苏敏官同乘战马,逃离官兵追捕的那一次。那马发起疯来她完全稳不住,而且没几分钟就摔到地上,从此心理Yin影巨大。
不过驴儿走得慢且稳。她慢慢放松下来。小心地四周看风景。
“你还看到什么?”苏敏官忽然问她。
他看似悠闲,其实对林玉婵套出来的情报,也有那么三五分好奇。
现在周边彻底没人,可以安心讲了。
倘若角色对换,若是苏敏官手握什么情报,林玉婵问他要,他总得装模作样的讨点好处,维持一下jian商的人设。
但林玉婵没这个偶像包袱,想到什么说什么。
“对。方才我没说完。唐廷枢在租界一日,除了交际应酬,买商铺买地皮,我还看到他跟几个其他洋行的办事员一起开会。”
苏敏官微微侧目。洋行之间也是竞争关系,没事开什么会?
他问:“是不是有了新条约、新法规?”
林玉婵摇头:“我留在外面伺候,没听到备细。但我看到唐廷枢出来之时,手中捏着几张文书。我装作不识英文,因此没敢多看……”
苏敏官忽然嗤的一笑,小声说:“我派去的小厮不懂英文。我得记住了,免得穿帮。”
林玉婵嫣然一笑,接话,“而且幼时生过大病,因此体弱,曾经是茶行小学徒,受尽冷眼虐待,机缘巧合被苏老板救过狗命,从此执鞭坠镫,对他说一不二。现在只是船上杂务,但梦想是做船长——你不知道唐廷枢多能聊——总之,我扫了一眼,看到那是一份齐价合同。”
毛驴站稳,到了金山脚下。苏敏官跳上岸边小路,张手把她抱下来。
见她的棉布帽子有点歪,顺便撸下来,胡噜一把秀发,再若无其事给她戴好。小毛驴不满地喷鼻。
“齐价合同?”他低声问。
林玉婵跟着他拴好毛驴,认真请教:“那是什么合同?我从没见过。”
苏敏官在洋行打过几年工,但齐价合同还真不常见。
“顾名思义,就是几家洋行统一价格的合同。”他指引她上台阶,逐步走入金山寺的废墟瓦砾之中,“不仅是价格,还包括统一划分市场份额,采取统一步骤对付竞争者,等等。洋行之间势均力敌,不愿陷入恶性竞争的泥潭,因此暂时缔结联盟,对付……”
他皱眉。镇江几家洋行分号合纵联盟,对付谁?
林玉婵面色肃穆:“那几家洋行我都看过执照,有几家在镇江只有棉花业务。他们在建立关于棉花的统一价格联盟。而且那齐价合同已经是第二版,说明去年此时,他们就已经同进同退,一齐对付……中国的棉商。”
她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洋行买办每日收购,都会提到一个“定额”,不论价格多贱,收够定额也马上收手,因为那是洋行之间约定的市场份额;她也想通了,为什么洋行之间会有如此默契,在中国棉商因为价格太贱而拒绝出售货物的时候,洋行即便货源枯竭,也不肯加一分一厘的价。
因为那违反了“齐价合同”。
镇江的外贸商业还处于起步阶段,各种商业Cao作比较简单,这才让她看到了露骨的“齐价合同”。而在上海租界内,洋商们苦心经营二十余年,类似的竞争策略,定然是指数级别的复杂。
金山寺的遗骸裹着山石,遍布全岛,举目所见,并无人烟。
突然她脚下一绊,踏空一节断裂的台阶。
在小小的尖叫声中,苏敏官将她一把捞回来,无奈地摸摸脑袋。
“聊天也要看路啊,阿妹。”
林玉婵窝在他怀里生气:“我就知道他们一直在算计中国人!这两年棉价攀升,中国人却越种棉花越亏本,都是他们捣鬼!这齐价合同的事我非得捅出去不可!”
苏敏官微微冷笑:“捅出去又怎样?你忘了去年所有银行钱庄拒绝给我放款的事了?”
林玉婵郁郁看了他一眼。
是啊,就算人家玩的是明牌,指着鼻子言明“我在算计你”,中国商人又能怎样呢?
还不是打碎牙齿和血吞。苏敏官全靠平日积累的人脉、自身的意志力、还有一点点运气,这才侥幸逃离列强的活埋坑。
而那成千上万的小本商人,难道让他们每人签一份“齐价合同”吗?
就算她有这个洗脑功力,就算洋行坐视不管,大清朝廷第一个不干。
纠集这么多人,统一做一件事——想造反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