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以肘半撑着,斜斜立在墙头。
前方便是卫家军大营, 身后南阳城座落斜阳余晖之下,满城金碧。
先时回来传信的那两位随侍等酒闲话,皆在碎语,只说这一回出征怕是凶险, 听闻有位将军亲征,二人先前在军营里,见到王爷与卫帅的面色都不太好看。连笙只一听, 便知定是兆惠亲上战场了。
朝廷兵马来势汹汹,雍州守军势必抵挡不住,战事迫在眉睫耽误不得,卫家军此番, 应是要连夜行军的。卫家军紧邻南阳城,驻在城外,大军径直从营中出发,自是不会再入南阳城一步,连笙若要再见长恭一面,便唯有在此处。
是故纵然时已近晚,夕阳薄暮,连笙还是爬上城墙来,守在这里,等候大军出征。
城墙墙高十丈,极目可见营前境况。
从她登上城墙头已是黄昏,不多时,便见前方卫家军大营营口,行出一队铠甲银枪的人马来。
领头是开道的卫队,随后缓缓而来,战旗与金鼓,行过一阵后,方才见到几人高头大马全副武||装地出来。中有一位,行于几人正中,身影笔直,驾于马上,头上金盔反着日光还有些夺目,肩上披风蓦地见风而动,扬起斜阳下连笙眼中刹那的汹涌澎湃来。
当此时,大风乍起,大军出征,黑压压呈摧城之势。将士们步履划一,齐刷刷撼地之声。
这是连笙第一次送长恭出征。
过去每每得知他要赴战场,总是私下里与他作别,却从未亲自目送他离开。连笙不擅离别,更遑论捱到这样最后一刻,亲眼看着他远走,可今日与过往不同,她不得不忍下心头万千不舍,生生站在这城墙上,什么也做不了。
她还未与长恭告别。
上一回与他一声未道便分开时,还是在鄞城的旧年夜,她为长恭要将她托付兄长一事生气。那一次纵然落了个鄞城城破,重伤几欲不治的教训,但连笙心中,并不觉得自己那一晚的置气有何错处。倒是此刻,人在城墙上站着,忽然便感到一丝不值。
这一回生闷气,纯粹只是自己自寻烦恼而已。
她心下忽起懊悔,战时儿女,本就与他聚少离多,不见时,思之如狂,见了,却反倒十日里头拿出八日九日来闹脾气。
连笙一时悔不当初,恨不能扇自己两下打醒自己。
如今也不知怎的,竟会莫名变得患得患失起来。过去曾经那样坦然,盲目地坚信长恭定然会是自己的,想他夜夜能入她的梦,老天爷既都如此安排了,怎会不教她顺顺利利嫁给他。于是当初如何恣意潇洒,不计后果轰轰烈烈的爱,却都成了今时今日的反衬。长恭向她告白,她却变得战战兢兢,日日忧思,夜不能寐,唯恐他有朝一日改变了心意。
大约过去不曾得到,便不必担心失去,而今已然得到了,再失去的滋味每每想起,便分外难受。
连笙心头如有一团细麻紧紧绞在一处,勒着她的一颗心隐隐发疼。两眼牢牢盯紧人群中长恭的身影,话哽在喉间,想喊出口,却又知他定然是听不见的。
这几日的桩桩件件一一掠过心口,想来,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却偏偏因为这点鸡毛蒜皮害得如今连行前一面也见不着……
她垂头丧气,眼角余光倏然便瞥见长恭路过的,少阳的马车。
刹那而起的羡慕里又带了点点妒意,当时为何脑筋一热,竟会拒绝少阳邀她同去军中的请求,无论如何,能见一面大抵也是好的。可是脑海当中念及此处,蓦然却又沉静下来,跟着缓缓叹了一口气。连笙心想,自己约摸心底深处,还是自私极了,哪怕是与他告别,也不愿意同旁人分享。
理应只属于她与长恭两个人的私话,既然避不得外人,便宁可不说。
于是她来送他出征,这样的心思,只适合自己单独体味,单独承受。诚如此刻一般,也好,她孑然一身,立在城墙上,目送他行远的背影,就这样默默承受便好。
心中半是伤怀,半是坦荡,半是怅然若失,半是如释重负。正在默然凝睇,忽如其来,竟闻惊空一声鹤唳。
长长的尖锐的一声,划开天际,似穿亘古,破风而来。
连笙霎时抬头,往天顶看去。
夕阳将头顶远天染出淡淡的金黄之色,万里无云,没有一丝长风以外的痕迹,更不见有野鹤盘旋而过,明明方才耳畔传来那声鹤唳,却是清晰无比。
连笙疑惑凝了眉,低下头来再看长恭,却见他不知何时,竟回了头。
正在她昂首仰望的当口,蓦一回头,望向城墙,连笙俯首的刹那,与他明明白白,四目而对。
他与她再见,于南阳城外半空,风飒飒,吹黄尘渐起,可也挡不住那双眸光紧紧交缠。
长恭原以为,她不会来了。
行前想到今日匆匆忙忙,以至于不见连笙便将赴战场,这一去不定凶险如何,若是但有万一,却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于是手只虚虚牵着缰绳,不过漫不经心地随着大军在走,人在马背上坐着,心却早已飞回南阳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