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子倒或许还有。”叶千琅看似并不愿就此多言,抬手于对方脸上轻拍一下,面上薄薄带了两分倦意,“你且出去守着。”
又闭上了眼睛,这下却非是再修习什么春秋刀法里的内功,而是两掌向上置于膝上,看似入了禅定。
人已入定,心却难得不太平静。
叶指挥使生来就是冷性情。想这一路迁升、几易其主,大半也要归功于这对人不亲、不信的性子。实则倒不是为了名利曲意为之,想他幼时遭遇“禾稼不登,人皆相食”的灾年,亲眼见父母姐姐挨个饿死,还能靠着刨树根、掘鼠洞等法子活下来,可见这人对人间亲情虽无十分执念,求生的本能倒如兽类一般。
眼下寒毒发作苦不堪言,叶千琅不由想起先前与那人并掌之感,按说他十七岁已任职锦衣卫,期间见过各类武功各色高手,却从未见过这般浑厚Jing湛的内力,至阳至劲,恰与五Yin焚心决相生相克……
一刀连城。
即便没有鹿临川,自己也是要找上门去的。
“大人……”见叶千琅脸色恹恹,吐纳亦无声息,罗望将后话咽下,轻叹了口气,转身守在了房门口。
日头渐渐向西,投下一片斑驳光影于窗前地上,复又归于一丝金线。泥窗后,一只老鸹扑棱棱突入长空,啼声凄厉绵邈,许是店小二已置备好了酒菜,一嗅鼻子,尽是勾人的rou膻味。
窗前的光亮攸地消失,油灯还未点上,客栈里极黑,极静。立在这一片油腻狭小的暗处,罗望静静等着一场暴雨,心眼却蓦地一亮,不见这天启末年的荒凉西域,倒看见了万历三十八年的一地牡丹。
大明朝盛极而衰,万历帝不郊、不庙亦不朝,朝中,文官与文官互相倾轧,后宫,宦官与宦官各自邀宠,彼时大明朝最得势的还不是今日的九千岁魏忠贤,而是擢司礼秉笔太监的王安。
便是太监也懂养儿防老之道,王安在京里某一处大宅里种了万株牡丹,又收了一拨孩子,遣人教他们武功,因他素来与东林党人走得近,还从中拣了几个出挑的送去左光霁那里读书。
罗望便是那时候第一眼见到了叶千琅。
犹记得那日牡丹花好得罕见,可对这人的初见印象却是平平,想当时罗望年满十五,正是这一拨孩子中最年长的一个,而初入王府的叶千琅却是其中最小一个,一个八九岁的nai娃子,饿得皮包着骨,一张脸还大不过一朵开到极处的牡丹花,任人忍住不欺负他都难。
殊不知这nai娃子养了几天便脱胎换骨,变得脸如瓷碟臂似嫩藕,更会讨巧。别的孩子都管不怒自威的老太监叫“厂公”,唯独他管王安叫“阿公”。只要王安来宅子里探望这些小的,他必跟认亲似的黏着不放,怯生生扯拽着王安的衣角,一口一声“阿公”,走哪儿跟哪儿是寸步不离。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字之差的亲昵与慰藉,王安确也格外喜欢叶千琅,每逢见他,都要把他抱在自己膝上,有时与他讲些忠君体国的道理,有时与他讲些宫禁里的趣事儿,一白发老头与一软糯团子亲昵相偎,颇有点含饴弄孙的意思。
可惜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天启帝即位不久,王安失势于魏忠贤。魏忠贤窥伺东厂大权,与客氏同谋铲除王安,顺便就得抹去他那一宅子“余孽”。
一府数十口,除去几个老仆,余下的都是王安收养的孤儿寡女。大的弱冠有四,小的也就十来岁,一个个正慷慨激昂,合计着该当如何殊死一搏,叶千琅却不见了。
再见之时,牡丹花被暴雨摧折一地,锦衣卫高手已将这处老宅密密围住,而进门来的第一人竟是一个少年番子——
身上的飞鱼服已为雨水浇透,叶千琅倒提着绣春刀,眉眼清俊,杀意凛凛。
大雨中,他一字一顿道:王安已死,降者赦,逆者杀。
有人敢当这悖逆的头雁,别的雏儿怔过,惊过,也就降了。
可降是降了,却有个眉眼伶俐的年轻姑娘先起了头——放下刀剑之后,她走过叶千琅身前,冷不防朝他啐去一口。
除罗望外,余下十来个也纷纷效仿,叶千琅不争不辩亦不动,平心静气地受下了十余口唾沫。
魏忠贤本欲斩草除根一个不留,但见叶千琅武功高绝可堪一用,又见他亲手勒毙了王安,便冲手下挥了挥手道,这王安养的东西倒是能派上用场,倘还有愿归顺咱家的,就留下吧。
(四)
外头浓云密布,一丝风也无。这场暴雨久候不至,店里店外都沉闷得紧,这种沉闷非是见血封喉,反像是一双无形手掐住你的脖子,勒不死又松不开,教人极欲挣脱又极不痛快。
客栈里头点着了几盏油灯,焰苗忽明忽暗,映着一张带着大疤的脸。
“先开两坛酒。”唤下欲走的小厮,罗望又冷言多加一句,“若酒不能遇火则烧,小心你身首异处。”
将两坛烧刀子摆上了桌,小二偷偷瞥动眼珠四下张望——与往日相比,眼下客栈静得几许古怪,二十余人乌压压坐在店里,一划的黑衣黑氅黑靴子,也都刀不离身,面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