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下葬的老家离市区很远,我睡眼惺忪地醒来时车已经开到了姑姑家所在的小区。我期期艾艾地说自己可以走回家,副驾驶的女人拨了拨压乱的头发,说:“你带钥匙了吗?”“没有。”我摇摇头,然后马上后悔了,女人解开安全带俯身过来摸了摸我的头,一股馥郁温暖的香味笼罩了我, “那先去我家坐会儿吧。”她低声说,那双很美的凤眼里涌现着一点可怜。
电光火石间我忽然明白了他们是谁。这座县城太小而名人太少,更何况我跟他们还有那么几分沾亲带故。市一高大门前他母亲的照片到现在都高居榜首——傅琢——这个考入最高学府的少女几乎是贫瘠的小城在上世纪捧出的唯一一只金凤凰,年长些的老师们对她的事迹津津乐道得数十年如一日。她算不上特别有成就的学者,出国嫁给富商后就在学术界销声匿迹,但对这座生养她的小城她实在反哺了太多,我们学校的实验室就出自她的捐赠,即使她06年因空难去世后依旧有资金维持着器材等的修缮更新。没法不仰慕她,这地方太闭塞了,她让我们看见了一条成功走出去的路,你能明白吗?这条路甚至是对所有人都具有可能性的。
他去停车,女人带我先上了楼。我知道傅琢的母亲就住在姑姑家楼上,论辈分我得跟表弟一块叫她一声太姑婆。她打开门,给我找了双拖鞋,牵着我把我安置在了客厅的沙发上,“等那边都搞完了——要看什么动画片吗?”她皱了皱眉,神情跟那个叫傅西规的青年很像,说到一半又转移了话题,用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了。卧室里窸窸窣窣有了点响动,一个年迈的声音问:“瑛瑛,谁来了?”“妈你不用管,是唐峰的侄女。”她用乡音回道,顺便拿了个抱枕给我垫在背后。海藻似的头发在我后颈一蹭而过,很痒,我被她身上的香味环绕得晕晕乎乎,没好意思抬手去挠。
门铃响了,她趿拉着拖鞋去开。“我赶晚上的飞机,待会把那家人的电话发信息给你,你记得把这孩子送回去。”她跟来人说。我攥着她刚刚塞给我的一只橘子,眼睛紧紧盯着屏幕,电视机的声音把我的脑袋塞满了。身边的沙发往下陷了陷,一只手伸到我面前取走遥控器,“你喜欢看球赛?”他问我。
“啊?”我僵直着摇了摇头,看着他调小音量,随意按了几下换到正播着“狮子王”的少儿频道,然后往后坐了坐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点,做完这一切他把遥控器朝我递了递,却什么也没说。
我把橘子挪到右手心,左手接过遥控器重新攥着。傅瑛跟母亲道过别从客厅另一头出来, “喂小姑娘,”走出客厅前她突然借着博古架的支撑往回冲我招了招手,“下次见。”她朝我眨眨眼,我窒了一窒,回了个毫无准备的笑。
很难想象那天我跟他坐在一个沙发上看了一下午的“狮子王”,这么说可能不太准确,广告第二次出现的时候我就睡着了。我是被人推醒的,我只迷迷糊糊记得自己歪在那个傅瑛塞给我的抱枕上,睁开眼却倒在了一旁,那只橘子在地上骨碌碌滚动着,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马尾辫乱得很不像样。落日西薄,窗外浮着红霞满天,客厅里没开灯,只有ye晶屏幕忽明忽暗,年少的辛巴刚刚得到北斗七星的认可;我揉了揉眼睛,听见他问我饿不饿,我下意识点点头,他很意外地挑了挑眉毛,这个动作让那张脸骤然生动了很多。
“想吃什么?”他说。
“呃……”我尴尬地在大脑里搜索着食物的名字,最后说了个我能想到的最普通的,“小米粥可以吗。”
“行。”他站直身体说。门铃却在这时候响起来了,我猜是爸妈来接我,本来该松一口气的,心里某一瞬间涌出的却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我踢踢踏踏地走到门前,看见妈妈有点拘束地站在玄关外,正用蹩脚的普通话对他千恩万谢,他斜靠在鞋柜上无可无不可地点着头,很不愿意应付这种场面似的。
换鞋时我妈进门蹲下帮我穿另一只,我很难为情地往后缩了缩,她打了我一下,迅速给我套了上去,把自己连同木偶似的我一并拉了出去,说:“那就不打扰了,今天这孩子……” “嗯,再见。”他打断说,把门关上了。
我缓慢地转头看向我妈,可她只愣了愣,拽着我很快下了楼。坐到车上瞥到我的头发时才狠狠皱了眉头:“你头发怎么这么乱?”说着上手帮我重新绑上了,我被她的动作揪得很痛却没敢吱声。“妈,我好饿啊。”我朝她赔着笑,扫了眼正开车的我爸,半真半假地说:“那个人真是的,一点礼貌也没有。”
妈妈没理我,绑好辫子后在我头上很轻很轻地抚了抚。直到下车,我爸开车去停车场,只剩我们娘俩时我妈才把那口气叹了出来,说:“这是小事。他妈妈就是今天没的,心情不好很正常。”
我一惊,站在漆黑的天幕下,心里很迟缓地浮出一点爱怜,它使我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胀痛。那时候我不知道,对心智尚且年幼的我来说,那实在是太新鲜的情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