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姑父的葬礼上,在殡仪馆。那天中途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戴着块傻透了的白布站在大厅外面,四周都是在雨雾中看不清楚的低矮山群,我贴着红瓷砖的廊柱数从头顶落到水洼里的雨滴;一只叉了尾的燕子低低滑了过去,我确定我看见了它在雨中飞行的轨迹,那么简洁流利的一道弧线,切割雨帘的姿态又是那么悠闲,我呆呆地望着它远去时近乎一个小点的背影,脑海里却不由自主产生了它偶然跌落的景象,这想象让年仅十二岁的我轻微战栗了起来,直到现在我都坚定这是因为寒冷而不是思维里一掠而过的无意识的残忍。然后我察觉到一个人走近了我,我转头,看见了那个十九岁的年轻人。
很难说清那一刻我在想什么,那时候我太小了,这话说出来像在给自己找借口,或许也确实如此。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无数说教的打磨里顺利长大的优等生。我必须得说那一年夏天我即将结束自己的八年级,凭这一点我自以为我长大了,但他虹膜上那根头顶一块白布的影子傻愣愣地戳在那,身上裹的千鸟格大衣显得比白布更胡乱。十二岁半,我进入青春期,开始发胖,两颊散布暗红的凸出的斑点,久违地我为这个体味到一点羞惭,但相信我,那跟情欲绝对无关。
他朝我伸出手,一个本不该在这个十八线小镇的山洼里出现的礼仪,我犹豫着握了一下,他手心里的干燥使我镇定了下来。“我是傅西规,你母亲托我带你回去。”他说。我张了张嘴,把喉咙里的方言咽了回去。
我一脚深一脚浅地绕开路上的一块块水洼,不让自己的眼睛粘在他身上是件费力的事,那时候我见过的男人太少了,而他的背又那么直那么消瘦挺拔。他穿一件无领的薄卫衣,肩胛骨把布料顶出两道优美的弧度——写到这我得暂停一下,我不确定要不要继续描述这幅我回忆中的剪影,相对于他本人我太偏颇不够公允,少年的我几乎把他肆无忌惮想象成了一张时刻都能融进山雨中的水墨画。我知道他不是,但我不在乎,想象是件自由的事,尤其当你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往后自己跟他不会有什么瓜葛的时候。
好吧,这是我自作自受,这些过时的想象让现在的我有点倒胃口,为此我得拨开无数层我自己掩上的云雾,然后真正看见他。
我们往环山公路走去,远远地我看见殡仪馆大门前停着一辆底盘很高的越野车,天气Yin得厉害,它在浓雾里是种亮得很高级的银灰色;“高级”,我绞尽脑汁才找出这么个词去形容这辆汽车,我也只能把心思用去形容这个了,在他回头并开始蠕动嘴唇的前一秒我提起步伐追上了他,赶在他前面把后驾驶的车门拉开,然后跳了上去。
“呀,”车前座有个声音说,我想我好像个落进了水潭里的石籽儿,不管怎么避免都得溅出一点水花。一个散着波浪发鬈的女人从副驾驶转头看我,我看不出她的年龄,或许是她一脸没心没肺的笑把年岁全掩过去了。毋庸置疑她是个美人,带着不合时的笑,眼睛望着我,话却抛给了已经坐上驾驶座的他:“这孩子是哪家的?”
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并不认识他,甚至什么也没问,他朝我伸手后我就这么跟了上去!一点羞耻几乎把我烫熟了,因此我比女人更眼巴巴地期盼着他接下去的回答。
“今天葬礼的主角是她姑父。”他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女人“哦”了一声,转回去扣上安全带,似乎对我失去了兴趣。
我坐立难安地缩在靠窗户的位置。车窗上贴了防窥膜,从里面望出去景色都蒙着层不太自然的酽绿,我平时就晕车,一紧张就晕得更厉害,把头抵在前座上想给脑子里的晕眩做点缓冲,一抬头就看见他从后视镜里皱眉瞥了我一眼,我连忙带了一个笑,匆匆说:“对不起,我可以把窗户打开吗。”
太难开口了,Cao纵声带发出平时只用来读课文的声调,我为最后的破音窘得满面通红,一缕微风在这时候拂到了我的脸上。他没搭腔,左手却挪到车门上给后窗开了一条小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