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几十年后,金子问再也没有从任何一个世人的嘴里听闻过自己的名字。
他脚下是青城最后一面旧时的古城墙,它挡住了这城市向前的脚步,就将要被拆了。
它与他,都这样无声息地消匿在了历史的车轮里,他们同病相怜。
他将陪着它看这旭日东升,陪它看这昼夜消亡。
城墙下,王笙的梦醒了。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与之前的所有噩梦都不一样,它安稳祥和,像从苦难中破茧而出的唯一一点甜,在那弥漫着甜腥苦雾的世界里让诱出一道光。
那光的中心是一个身着戎装的男子。楼阁上的视线总是俯视那人,这般看,他的帽檐投下一片影,只露出粉白的下巴颏与脖颈。宝蓝色的大麾下,手上握着一打白晃晃的物事,即使看不见,他也知道他在笑。
他扬起头时,眉如青山,眼若碧水;一颗透亮通红的朱砂痣在眼下也灵动起来。
男子笑着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动人。
每年的元月一日,男子都在自己的房门前收到一叠打好的年糕,也就在那时他笑得最为真心诚意。谁都不知道这样一个蛮横的活阎王有这样软弱的爱好,年糕让厨子蒸好了蘸白糖,说是送去给几位夫人,其实都是他自己给吞了个Jing光。
有一年,男子吃坏了肚子。他躺在床上,一面气急败坏地骂娘,一面又掰着指头算着僧人归来的时间,他的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要是他敢诳我,晚一天回来……我就让他好看!
可当僧人返程的时候,他却捂着肚子一步蹦起了床,跌跌撞撞地就冲到最高的阳台外去等着了。男子面朝僧人必经的小道,揉着肚子能等上一天。
这些事情僧人都知道,但他不说,他也不说。
他知道他是不讲人性的魔,却和他相安无事地处了整整八年。八年,男子征战沙场,一双不善持枪的手被磨砺成取人性命的铡刀,他看着他从少年长到青年,乌漆漆的鬓发过早地白了,他知道他杀孽太多,终究不会得什么善终。
他的堡垒越来越坚实,而手下的亡魂也不计其数。这世间,男子别无所求,只求僧人一个还俗陪伴自己一生。
一日他浴血归来,看着满目的残尸,僧人终是忍不住:你若放下屠刀,我愿为你还俗。
高楼上,他弃抢斩手,真的发了毒誓。僧人没想过男子会答应自己,即使他连男子的名讳都不愿提起,但男子却早对他情根深种。
一粒朱砂,透出了血光万重。他看他颤动,差点将其看作泪珠拭去。但这凶残的恶徒又怎么会感到真心的悲切?他是自己一手造成苦果,只有他身死才能终了他的孽。
梦到此戛然而止。
王笙猛地睁开双眼,发觉泪水浸shi了脸。他竟是在餐桌旁坐着睡着了。他对着这个梦回味良久,一点一点地咂味,他理出了头绪,可又没有全然读懂。
那残香已尽,是真的尽了。香炉中,只留有面上一层烧白了的垢。这垢拈在手上,无色无味,忽地就散了。
屋里无声地沁入了日光的暖,他的泪痕干在脸上,他再问佛:无妄亲手将自己的至爱推上刑台,所以他成不了佛,是这样么?
佛依旧不会作答,它僵笑的嘴脸表达不了任何情绪。王笙垂目,脸上重现出了前世无妄的神情,他不知道前世的无妄将死之时,手握那人残骨做制的长生香,也是这样望着心中之佛的。
无边思绪从他脑海中流过,猝然,他醒悟了——如梦里所闻,那自己从小到大每年元月一日的年糕又是谁放在门前的呢?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祖母,可如果一切与自己的前世相扣的话,年糕,只是一个暗语……是无妄与梦中那个男子的秘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习性,也没有第三个人参与。
而自己的祖母,更不可能知道这一切。何况他并不喜食年糕,他祖母也不喜欢。
如果是这样——他想到了一个人,或者说不是人。
凤楼。
名伶小凤楼,病死家中,泛着寒气的尸首出现在了大半个世纪后的现今。他很可以确定,自己的梦里没有这个戏子,前世的自己也并非是此人的相识,他怎会认识自己?
他想起那鬼魅一样的脸,和根本没有一点像唱戏之人的身段,和他那落寞无神的眼,他有了一个猜想。
男子死后,由于生前作孽太多,不入轮回。于是他找寻了一具惨死的新尸,他借尸还魂,在这世间游荡至今,只是为了寻找僧人的转世。
他有东西要给他,但他们之间,纠缠数载,他不愿重蹈覆辙。然而,僧人的转世察觉出了端倪,他只得以这具尸体原主的身份将东西交于对方。
但男子又不愿让转世全然地忘记自己,所以每年的元月一日,他按照两人旧时的习惯将年糕用油纸包好,放置于门前。当然,也也不一定是习惯,他也或许只是想还回这段情。
王笙的眼眶再次热了,但没有流下任何东西。
他洗了把脸,打开房门向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