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线附近山毛榉树林的上空摇摇欲坠。
“通知其他僚机先返航。”伊戈尔下令,后座没有回复。他只好亲自打开通讯,赶紧下达这个指令。
米哈伊尔一瘸一拐,几乎没法拖动自己的身体,没有被子弹击中过的人无法想象这种疼痛,像是被钢铁怪兽一口咬掉了小腿上的rou,黏糊糊的血ye反而像这玩意令人恶心的涎水,顺着伤口淌出来。他有些无所适从,但身体还在本能地反应,他数着自己用刀子干掉了三个德国人。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前面那架伊-2长机和一辆T-34冒同时起黑烟,他砍杀的动作一顿,后脑猛得挨了一下,眼前一黑,但没倒下,他觉得是有什么东西碰了脑袋。他迅速转身,简直不知疼痛,想要削掉敌人的手臂,但他发现那是一把鲁格□□黑洞洞的枪口。
他已经挺过了斯大林格勒的三个月,不能停在这里。米哈伊尔慢慢举起手,德国兵用枪口戳了戳他脑袋,用蹩脚的俄文催促他前进。米哈伊尔在泥泞的堑壕里迈了一步,第二步时他没分部好重心,狠狠地摔倒。
“看,弗里德里希上尉,他没法走路。”平原上的坦克尖叫着涌进,像金属块儿互相砸着。
“那么他不能算作俘虏,”领头的人用枪口挑了挑米哈伊尔军服领口,“当然也不是平民。”这人一缕漂亮的金发在钢盔下被压得扁扁的。
伊戈尔出了一身冷汗,他是被入夜十分的晚风吹醒的。他睁开眼,高耸的树林将阳光遮蔽得密不透风,他看到头盔内里结了一层水雾,感觉手指尖冰凉,他还看到了驾驶舱破裂的舱盖。伊戈尔吃力地打开舱盖,发现仪表盘上在撞击中破碎了,碎片嵌在自己胸腹上,割破了驾驶服。不过都是些单纯的皮rou伤,除了疼以外没什么可担心的。
“喂,你醒醒,你还好吗?”伊戈尔挣扎着摘掉头盔,喊他后座。
他记得白天时自己沿着铁路俯冲丢弹药,然后……后座还没回答,他赶紧跳下坐席,跑去后座查看炮手的状况——半个机舱扭曲着嵌在断掉的山毛榉枝干间,翼尖被撕裂,齐根断掉,尾翼变形,后面的炮手,半张脸在玻璃舱盖上集成了一滩血泥。
伊戈尔差点没站住,他听过米哈伊尔和他说焦黑的坦克兵怎么死在高温的金属机舱里,他以为那是耸人听闻,比起一坨焦黑的无机物,还能看到眼球的脑袋残骸简直夺去了伊戈尔的呼吸。他的后座本来是二十岁出头可爱的小伙子。
他靠着冰冷的伊-2外壳坐到落满松针的地上,感觉自己在同时面对两具尸体,他可怜的后座,和他可怜的飞机。在见到米哈伊尔之前,伊戈尔对飞机没有印象。那年被抢了饼干还肿着半边脸的米哈伊尔正站在远处玩纸飞机,穿着干净的背带短裤,两条腿细细的,追着纸飞机跑起来很灵活,浅褐色的短发起伏不停。
米哈伊尔教他叠不同样式的纸飞机,两周后他们玩腻了各种花样的纸折飞机,便开始玩纸板做的模型,然后就在教室里用塑料玩具飞机空袭了坐他们前面的扎辫子女孩子,双双被赶出教室。米哈伊尔算数和俄语都很好,但伊戈尔只喜欢体育课,他喜欢教室外面的毛毛草,解冻的小溪和树林。
这就是为什么伊戈尔知道正确的方向,他骨子里是个护林人,喜欢自然,落日和细雨。哪怕他现在陷入望不见边的松林也明白朝着西方前进能够回到苏联人的阵营。沿途他狠了狠心把身体里的碎铁片全都拔了出来,他没乱扔,以免留下痕迹而被跟踪,伊戈尔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感觉像踩着棉花。
战损的伊-2在他身后,渐渐隐入夜色。伊戈尔回头看着自己的战机,有种把受伤的同伴丢在身后的感觉。这是他的第一架战机,机身上写着他的名字,伊戈尔·库尔布斯基上尉。
他十八岁那年被加加林航空学校录取,高兴得欢天喜地乘火车离开时时就是这种飘飘忽忽的感觉,但那时让他得意的是全优生米哈伊尔没参军,他在列宁格勒念读大学,国际关系专业,否则萨布林老爷子会打断他的腿。这就是为什么伊戈尔早早就已经是上尉了,而向来好学又勤奋的米哈伊尔才刚刚提拔到中尉。
作为首批建立自己固定产业哥萨克人,虽不能容忍他人践踏自己的土地,因此开始了戎马生涯,但萨布林老爷子需要有人继承家业,而且他坚信苏维埃需要自己的力量。其他太久远的事消失在伊戈尔记忆中,他只知道虽然十月革命给萨布林老爷的地位带来重大改变,所以这份蒸蒸日上的产业更需要一个年轻人挑起。
伊戈尔在航空学院修习时给米哈伊尔写过几封信,都石沉大海,不过内容无非是和哪些女学员享受了水ru交融的乐趣。米哈伊尔从不会回信,这让伊戈尔很高兴,因为他有足够理由料想到那家伙学习打上领带站在讲台上满口胡扯,或是毕业后小心翼翼的戴上领章去和权贵们交谈争取投资或者原料——只要他不死,伊戈尔无所谓。
苏芬战争后,动荡的年代序幕拉开。伊戈尔获得了攻击机伊-2,每次他起飞时都想起有个“姑娘”还收藏着他的书信,也许站在大涅瓦河边,等待灰色的雄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