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该一处都找不到。
小的时候,我常在山中流连忘返,与山中的一草一木都交了朋友,即使是无星无月的深夜,我也能一个人找到回去的路,倒常让师父担心得深夜无眠。师父是君子雅士,对弟子一如对儿子,担心则已,不忍责备,每次都摸摸我的头,放我回房睡觉去。每次我刚推开房门,不管手脚放得多轻,我那同窗兼室友佐良栋都会立刻从被窝里支起身子,板着脸说:“宁佑安,你又在山里晃到半夜,让师父担心。”我嘿嘿一笑,手脚麻利地脱衣脱鞋跳上床。两张床之间隔了一条狭窄的过道,窄到躺在枕头上伸出胳膊就能摸到对方的枕头。佐良栋捏住鼻子,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我这边,愤愤地说:“脚也不洗,鞋里一股酸臭。”我又嘿嘿一笑,摸黑拎起鞋子,顺着窗户撇到屋外去,有时失了准头,会听见“哐啷”一声,那是鞋子打翻了师母放在屋外的腌菜坛子。第二天早上,没等师母把我从被窝里揪起来,佐良栋就会先起床把院子里的残局收拾干净。我蜷在被窝里隔着窗子听见师母的声音:“那是宁佑安的臭鞋,良栋你甭替他收拾。”然后是佐良栋压低了的声音:“算了,师母,让他再睡会儿吧,快天亮才回来的。”
我问过师父:“既然有那么多先贤之墓就在山里,我们长年住在山上,我天天在山林里转悠怎么一个也没找到过?”
师父捋捋胡子反问我:“如果你不想被人找到,你会怎么做?”
我说:“藏起来呗。”
师父问:“怎么藏?”
我说:“藏在树林里就变成树,藏在草丛里就变成草,藏在石堆里就变成石头啊。”
师父摸摸我的头,笑着说:“你说对喽。那些山里的树、草、石头都是先贤之墓。隐士是没有墓碑和土馒头的,他们化作岳极山的一部分了,所以他们无处不在。”
“师父,为什么那些先贤有学问却选择隐居?”佐良栋问。
“因为有时学问是无用的。”师父说。
“那我们还学什么?反正无用。”我嬉皮笑脸地说。
“有时无用便是有时有用。”师父耐心地说,“你们先学会了,然后择机而用。”
佐良栋乖顺地点头。
我还在不依不饶:“那要是一辈子都等不着用的机会不就白学了?”
师父边捋胡子边说:“那就像为师一样,收两个徒弟,把毕生所学传下去。”
“为什么非要收两个?只收一个徒弟不行吗?”我接着问。
“事有正反,物有Yin阳,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方能久长。”师父慢条斯理地说。
佐良栋还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不停点头。我却不甚了了。
佐良栋长我三岁,比我先拜师两年,总能和师父想到一处去。我偏爱提出奇谈怪论,与师父和佐良栋争辩一番。
师父对佐良栋十分严格,作息行至一丝不苟;对我倒十分宽容,不打不骂,放任自流。佐良栋从未对师父的区别对待有过丝毫怨意,反倒是我有时候会调皮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师母喜欢佐良栋,替佐良栋抱不平,怪师父偏心。师父呵呵笑,对师母说:“这两个孩子天性不同,我也是因材施教,为他们好。”师母不好再管,只偷偷给佐良栋加餐,看得我眼馋。
一声闷雷把我从梦中惊醒,入夏了夜晚闷热得很,铜盆里的冰块早化成了温水。等到早上连温水都只剩下一半,另一半随热气蒸入空中,让闷热里再加上厚重的shi气,屋里简直没法待。打扇的丫鬟已经耷拉着脑袋睡着了。果然是年轻,能耐住溽热的暑气,却耐不住躯体的疲倦。这种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衰老了,单一的疲倦无法令我获得好眠。
“左丞相醒了?”丫鬟一个激灵从小寐中清醒,有些惶恐地继续打扇,一道热风黏黏地掠过我的脖颈。
“去地窖换一盆冰吧。”我使唤那丫鬟。
丫鬟答应着去了。她不会怪我深更半夜里折腾她的。这样的天气能去地窖取冰是好差事,她运气好的话还能喝到一杯冰水,通身清凉。这时节,值夜也是好差事,至少能躲掉毒日头。
大理寺的监牢是一个一个搁在露天的衣柜样大的笼子,冬天奇冷,夏天暴晒。佐良栋现在就被关在其中一个笼子里。我猜他也睡不着,不知他有没有回想岳极山。
梦境太过清晰,清晰得不像是隔了三十多年的记忆。我十九岁那年,我和佐良栋行了谢师礼,算是毕了业,因为师父说他已经没什么可教我俩的了,打发我俩下山去。我兴奋得几天都睡不安稳,天天数着下山的日子。佐良栋也睡不安稳,他舍不得离开师父、师母和岳极山。
毕业那天,我俩天不亮就要起身沐浴、束发、整理行装,日出时分向师父和师娘行礼,晌午之前必须走出岳极山,否则就一辈子都不许出山了。这是规矩,从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不知追溯到哪位师父那儿流传下来的不容更改的规矩。
行礼的时候,我和佐良栋并排跪在师父膝前。我抽抽搭搭的,佐良栋无语凝噎。师父把两只手分别搭在我俩的肩头,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