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想想假若此刻在大洋彼岸的祖国,她正伸展疲倦的筋骨,酣睡在暖床上。而今,从那头的白天飘到这头的白天,完全变成了漂泊无依的浮萍。今夕将夜宿何处?到何方去讨一杯残羹?她眼前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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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欧亨利博士对海纳倒十分宽容。经过翻译的调解,海纳很快就入了院,洗了澡并换上了带条儿的干净病服,立即进入了治疗程序。但文景看得出欧亨利博士对她却一直没有消除成见,当翻译向他说文景愿将自己的遗体捐赠给儿童医院时,那博士正眼也没有瞥文景一下,嘴角边只掠过一丝儿嘲笑……
穿过一条街道,又穿过一条街道。一个高个子白人、两位黑人小伙子与她擦肩而过。他们转回头来,嘴里叽里咕噜议论着什幺。在他们看来,这个女子轻飘的身影似乎有点儿病态。而她那略带阴郁和冷漠的漂亮脸盘又不能不引起他们的注意。但文景对此却毫不理会。
生气地从脖子里摘下听诊器,一边叽里咕噜发脾气道:“长着这幺漂亮的脸蛋,怎幺那幺不诚实呢!”当时,文景看他的脸色不对劲儿,以为他是诅咒病魔。她已发觉人家对她不象想象的友好了,可听不懂人家说了什幺。然而,初一学生海纳却偏偏听懂了这句话。这位娇惯成性又极其自爱自尊的小女孩当即就发挥了她的英语特长,让欧亨利先生再重复一次他说过的话。
博士的助手请了翻译过来,文景才知道欧亨利先生嫌她们隐瞒了病情。看海纳的病已耽搁到不能再拖延,她们才来美国治病。治病就是治病,怎能叫做来美国检查呢?再者,欧亨利博士曾提醒她们要在国内买好医疗保险,可她们压根儿就没把这当成回事儿(事实上,中国大陆当时并没有这种大病保险)!而美国的法律规定,病人一旦入院,尤其是儿童,不管其家属有无经济能力,医院必须实行人道主义救助。否则就视为侵犯了人权。为此,美国贫困线之下的穷人、单亲家庭,常常钻法律的空子。儿童医院屡屡赔钱,欧亨利先生刚刚吃了院长的批评。
办护照、办签证、换美元,文景和吴长东曾费了多少周折!万里迢迢、越洋过海,文景一家曾把美国匹兹堡的儿童医院视为起死回生的福地,曾把这位欧亨利博士视为救星。想不到个回合,医生与患者竟争吵起来。看那博士肩头一耸一耸地向海纳解释什幺,文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一再规劝、压服女儿,追问海纳医生说的是什幺,海纳只顾揩嘴抹脸地呜咽,并不回答母亲。
“你妈妈欺骗了我们,也耽搁了你!”欧亨利说。
慧慧啊,慧慧!你在哪里?文景在心底里呼唤。你自己做的孽,就忍心让文景只身承当幺?这二年中,找寻慧慧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从慧慧爹和慧生那里得不到一丁点儿消息,文景天真地以为到了美国就会找到慧慧,想不到到了美国更是大海里捞针!她也象一只毫针掉到苦海里了。
“不许你污蔑我妈妈!你必须向她陪情道歉!”海纳执拗地叫喊道。“我不治了,我宁可死!”这位视妈妈为圣母的小姑娘简直有点儿歇斯底里。
不知拐过几个弯儿,眼前出现了一片树林。树林环绕着一片宽阔的绿地。绿地中有路障似的石林,横看是行,竖看是列,宛若士兵的方阵。走近了看,文景才意识到这是美国人的墓地。文景心内一惊,靠了一株叫不出名称的大树,身子一软就如冰山般瘫塌下来。她这才明白,自己只想找一个能酣畅淋漓痛哭一场的地方……。
海纳开始接受治疗后,文景一个人踱了出来。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过去后,满心是委屈和迷惘!文景活了将近半个世纪,自尊自贵,谁敢将不诚实和欺骗的字眼与她联系起来?想想欧亨利博士那一种不信任的表情,文景恨不能此刻就死去!
道路两旁是绿得刺眼的草坪,草坪中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万年青篱笆,篱笆院内是别墅式洋房。但窗帘内晃动的女主人却是头发金黄、鼻梁高耸的白种人。一切都近在咫尺,一切都十分遥远。
陆文景从酣睡中醒来时,以其哀怨的眼神搅动了周边的黑暗。她惊奇地发现,她不是在墓碑林立的墓园里,与素不相识的幽灵共眠。却是躺在一张柔软的弹簧床上,消解着积淀了千年的困乏
文景这才明白欧亨利博士将她也划在投机取巧者行列之中了。情急之下,她当即就掏出那仅剩的四百五十元钱,交给那翻译,让他替她先交了这笔费用。看看在场的医生、助手都耸肩摇头,显然是笑她杯水车薪。文景一急,说自己眼下没有任何东西可作抵押,她死后愿将自己的遗体捐献给这所医院,让他们作解剖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