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苦他了。”说到恋人赵春树,慧慧失神的眼里滚出一颗蚕豆大的泪珠。她强撑起虚弱的身子来,把一只手伸向压在枕下的女军衣深处,抖抖索索拿出封信来,交给文景看。
来到生产队大院,革委办公室的门紧锁着。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只有晨风卷着树叶儿朝东南方向跑。文景扒到办公室窗口朝里望去,只见那红布横幅还在墙上,地下桌凳、烟头、火柴棍儿和革命蒿的灰烬一派狼藉。她断定吴顺子一会儿就会来收拾这一切的。文景便决定自己先垒个熬涂料的锅灶。——此前,慧慧总是在保管室备好料,端了那黑呼呼的铁锅绕街串巷地回到自己家去熬……。
“不管怎样,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文景把信瓤折好,装在信封里,郑重交给慧慧。“旁观者清,当事者迷。我觉得问题没有你想得那幺严重。——见长红说,你娘若不送红枣和黄豆,就一点儿事也没有了。咱路遇他摔了跤,好心去帮忙,本意是学雷锋嘛。他还能翻了脸?有了那两样东西,就不好不公开了。”文景推心置腹地安慰慧慧,不小心把长红不让她外传的机密也向慧慧交了底。“听说老李的岳父底子也不硬,所以他才更要显得清白哩!”
“慧慧!你怎幺能这样想呢?我们活着难道只是为自己?想想你对家庭、对一家老小的责任!对,还有那一位!深爱你的那一位!”
文景本来是要到生产队去,她想熬点儿胶和烟煤(锅底黑和生炉火时铁皮烟筒里倒出来的积淀物),刷一刷黑板。可是路过春玲家的巷口时,身不由己就拐了进去。——她心里实在放不下慧慧,想叫春玲再去安慰几句。春玲常能寻见歪理,说不准还歪打正着呢!迎头碰上了春玲的爹。老汉正低了头在街门侧和粪。一股便溺味儿扑面而来。
昨天夜里的批判会后,文景随着走出会场的人流涌到了十字街井栏边。当那摆动火星的人流分别朝西、南、北分成三股的时候,夜风吹醒了她的头脑,脚步就慢了下来。与最后一位同行者分手后,她并没有
原来是赵春树提升的希望也落了空。正是受到慧慧的牵连。仔细分析,这里边并没有慧慧什幺过失。因为怕惹麻烦,慧慧给春树去信很少,一对恋人非常克制。而且,最后落款处总是写“你的妹”,不出现真名儿。问题是部队上派人下来摸底时,本来就摸的是两个人。两位战友在部队的表现和政审材料又不分上下。可是提拔的名额只有一个。这就要鸡蛋里挑骨头了。这时,有人就告发赵春树谈恋爱没有向组织交待,怀疑其恋人是不是政治上有问题。赵春树说他没搞恋爱,他收到的完全是家书,是他妹妹赵春玲寄去的。为了证实他对组织的坦诚,他还把春玲寄去的信都交给组织,让领导明察。然而有人却告发他还有个“妹妹”,说两个妹妹的笔迹、文采、口气大不相同。赵春树虽然矢口否认,领导也说这不算什幺大问题,但他的提拔却搁浅了。需要继续接受组织考验。这封情绪低沉的信来的也真凑巧,偏偏又是慧慧娘出事的下午,慧慧昏厥后才刚刚清醒。这便是雪上加霜了。慧慧饱尝了“被考验”的煎熬,不仅一无所获,反而一落千丈。她将心上人的痛苦也扩大了千百倍,由自己一肩挑起了。这样,慧慧从情感到理智都不堪重负,失去向往、没有盼头、只差自虐自戕了。
“咳,出远门了。——俺家那闺女可不象你!这不是趁她不在,我赶紧干了这营生。”
“福贵伯伯你早。”文景上前打个招呼。
东边戏台与东墙相接的墙角,有很早以前烟熏下的旧迹。文景便从台前观众席上搬了八块砖,然后四个一摞垒了个形似洋码子数字11的灶门。当她到附近的大场院去抓柴草时,胸口便别别别一阵紧跳,两腮也烧成红云了……。
“吃五谷粮食的,谁没见过个这!”文景笑道。“春玲呢?”
的一个幽灵在抱怨似的。
春玲这几天悄没声儿就失踪了。会走什幺远亲呢?文景不便细问,道声别就又朝生产队走。想想胶和烟煤、以及熬这些东西的小铁锅还在保管室锁着,也不知吴顺子起炕了没、到了“革委办”没有?具体杂务一经缠绕,文景便把慧慧的事松开了。在拐出春玲家的小巷口时,不经意间发现春玲的爹赵福贵还在拄着耙子,呆呆地望她。文景便想起赵春玲的娘望着她发呆的情景。这老伯显然也是想起他那发霍乱死去的、与她长得相象的亲生女儿来了。
“噢,噢。”福贵老汉忙停了粪耙子的搅动,抬起头来接应道。“站远点儿,看把你熏的。”
听到此,慧慧脸上的泪水已滚滚滔滔,打湿了鬓发、洇湿了枕巾。只要哭出来就把心里的憋屈冲走了。文景这才放了心。因为惦记黑板报的事,她不能久留。便急忙告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