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动,只是半回过头去,不远处的长廊上竟走来了位身着华贵玄衣的男人,他快步走来,在程显听身旁跪坐下去,声音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小殿下……师兄——”
程显听沉默着打量了他片刻,才轻轻笑起来,低声道:“你老了,谢爵。”
谢爵大抵已到了而立之年,容貌绝对称不上老态,眉目却分明有了些岁月打磨过的痕迹。他听到此话也笑起来,轻声回说:“你却同上次见时一样。”
谢爵张了张口还要说什么。远远从长廊上过来,竟看到小殿下倚着廊柱而坐,垂眸沉思。刹那里,谢爵蓦地分不清了今时昨日,仿佛小殿下仍被锁在清静的长廊上,一刻也未曾长大。他才要说话,程显听适才那神情便敛了个干干净净,换作了上次见时的那种从容与玩世不恭。他把话咽了回去,却听程显听问说:“你成婚了?”
谢爵一怔,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朝自己腰间看去,他自幼随身佩着的玉环如今剩了半个。谢爵抬头揉了揉额角,解释说:“婚倒是没成,但状况也差不多……”
他随手取下那玉环递给程显听,“另半个在我徒弟身上。”
程显听接过那玉环的手一顿,他盯着略显窘迫的谢爵看了半晌,忽然呛了下,音调不知不觉提上去,“不是吧——你也搞了你徒弟?!”
谢爵的脑袋原本恨不得低到地上,听到他的话又茫然地抬起来,呆呆道,“啊……?什么叫‘也’?”
“真是师门不幸啊。”程显听连忙将那玉佩还给他,摇着头感慨起来。
谢爵接了那玉环重新佩好,这才愣愣地辩驳说:“是他搞了我好吧……”
“真是师门不幸啊!”程显听连连摇头啧啧道。
谢爵闹了个脸红,被他说得更窘迫了起来。他低着头偷瞄了眼程显听,见他那副夸张的样子,复又释然地笑了,低声说:“原来如此。”
程显听被他一句“原来如此”卡住,还没问,谢爵扬着嘴角缓缓道:“小时候,我常常会盯着你坐在这儿的背影出神。”
对面薄灰色长发的人报以一笑,眼睛却望向了别处。谢爵笑意稍减了些,慢慢讲着,“你总是冷而温和,带着对此火宅的淡漠,对假有的世界并不关切。”
程显听仍是笑着,不置可否。
“我常会想你不可计量的生命永远这样。就算我老去,连尘埃也消失不见,你永远都是那副年轻而绝世的容颜,狭着眼望向有情众生。”
谢爵叹了口气,似是感慨,喃喃说道:“当年芥子庙崩塌,我们并肩站在这里,看僧人们一点点搬空着殿里的东西。你问我为何难过,我说这是物是人非苦楚。”
“小殿下,如今,你懂得什么是物是人非了吗?”
他望向程显听,夕阳下他薄灰色的长发很容易便被晕上了颜色。谢爵的笑意里带了些苦味,他发觉了程显听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态才会同自己一样回到如今的芥子庙来,却兀自讲了下去。
“我常想谁会把你染成凡间的颜色,谁又教会了你悲欢喜乐?”
“小殿下,谁来拯救你的寂寞呢?”
绚丽的云霞停滞在空中,程显听的侧颜仿佛有那么瞬间要陷进金红色中去。谢爵无声地又叹了口气,他指了指前方,“当年你先行离开,师尊在那儿留下了朵忍冬,去看看吧。”
程显听顺着谢爵指的方向站起来,他仍半垂着眼,长长的影子似真似幻。他静默地行走在终于有了尽头的长廊,梁上爬满了藤蔓,斩也斩不断。
“此一别,今生我们应是不会再见了罢。”谢爵在他身后苦笑道。
宛若死去的铜钟最后予以开示,程显听忽然站住了脚步,他眼里似有星光一闪而过,旋身冲谢爵道:“你说,师尊在门上别了一朵忍冬花?”
谢爵看到那雪似的人仿佛被曦光所照耀过,生起了鲜亮的活。他怔住须臾,也站起身子回说:“没错——你怎么知道是在门上。”
程显听却像是没听到般自言自语说:“那不是单纯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们在梦里回了芥子庙。”
谢爵蹙眉走近了些,程显听不由声音高了,对自己说道:“他一定是回伽弥山了,豫州没错!”
饶是没听懂在说什么,谢爵仍明白了大抵是事情有了眉目,他松了口气,轻声道别说:“师兄,保重。”
程显听微笑起来,颔首道:“保重。”
白光骤起,天色大亮。甫一踩到破旧的地砖,程显听便忙不迭推开门奔了出去。看殿的老人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见程显听疾走而出,悠悠地说:“回笼觉睡得好吗?”
程显听牵起缰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冲老人说:“老伯,我走了!”
“路上小心点。”老人冲他招了招手,“别把马跑死!”
林间道上扬尘而起,路上是嗒嗒的马蹄。程显听仿佛仍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圣灯却已在眼前燃起。他不在乎了,供养过的万物、同情过的神香都在为他指明方向。他不在乎了,他要快点回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