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之中,似乎又被揶揄了一番。伏霄的厚脸皮已臻化境,端起茶杯慢慢啜饮,不紧不慢、死皮赖脸,“师公子知道我的苦心就好。”茶杯搁下,话音又是一转,“今次过来,其实是想告知你竹小仲之事。容王已经不再逼他交出传家的孤本,你尽可放心。可是,我今日去寻他,却不见他的踪影,连店都关门了,这真是奇事。”竹小仲之事,算是师无算的敲门砖,伏霄再昏了头,也要弄个清楚。是以此时敲打一番,最合适不过。不料师无算说道:“是我让他走的。”伏霄没想到他这般坦诚,倒是颇为意外。“想解决此事,无非两种手段,威逼利诱。殿下虽并未说过如何行事,但晚生斗胆猜想,殿下定不会为了竹小仲与容王正面起冲突。恐怕最后的结果就是敲山震虎,容王不愿让此事闹大,抢夺一事就不了了之了。”伏霄轻轻“唔”了一声。师无算捏着白皮饼,仰头看那一轮残月,“此事顺利就顺利在,竹小仲与殿下应当是陌路之人,一旦容王发现竹小仲曾与殿下有来往,以他的见识,不会猜不出这其中的玄机。所以晚生才告诉竹小仲,这些时日出京避一避,等到容王忘记这件事,就皆大欢喜了。”他这一番话,条理清楚,且十分坦荡,确有投诚之意,伏霄怪欣赏的。师无算话毕,喝茶润润口,而后捧着糕饼,细细地咬一口。糕饼饼皮细腻,馅料是蒸得烂烂的绿豆,皮子最上头用糖浆缀着个欢欢喜喜的“福”字,隔着这么些距离,也能闻见清甜之气。伏霄垂眼笑了笑,也捏起一枚饼,浑不在意地咬下去。檀光从不吃甜。他这颗蠢动的心,算是落了地。伏霄重整思绪,将来时的目的再拾起,状似随意问道:“师公子随父上京,做完了差事,可有想过去留?”师无算抿了口茶:“我们父子无一技之长,仅凭制镜,只恐无法在京师生存,故而父亲提过,此事一毕,便迁回夏郡。”伏霄挑眉:“哦?这是令尊的想法,师公子又是如何想的?”“自然一切以家严为是。”“虽说孝心可嘉,可是你总该为自己将来考量,”伏霄停顿须臾,干脆挑明,“我的意思是,留在京师,或许还可另觅青云之路。”师无算轻笑:“殿下,此时考虑此事,似乎太早了些。晚生祖上是带罪之身,能得一丝苟活的机会,已是天恩,怎敢妄想终南径。”哦,以退为进,这手段伏霄见过不少。现在并非是最好的时机,于是他也不再强求,佯装没有听懂,岔开话题道:“你这的饼糕挺不错,甜丝丝的,京城几时有这么好的铺子?”
说完,又捏个白皮饼,细嚼慢咽。和檀光不一样,伏霄喜甜,偶尔出门也会带些甜食,随处一模,便是一小袋子饴糖或梅干杏脯之类的甜食,走哪都招小孩儿惦记。师无算道:“入宫见圣驾时,圣上恩赐的。”“难怪,”伏霄拍掉饼渣,“让你见笑了,我平素就爱吃这些甜口,你可别笑我童子心性。”“岂敢。”“从前与我一块长大的玩伴,也少有我这样的。我当年还有一个旧友,更是一丝甜也不沾,我总想骗他吃些,却总是被识破。现在想起来,那时真是顽劣。”师无算轻叹道:“想必是位早慧之人,殿下率性脱俗,那位朋友未必会心存怨怼。或许对他而言,那亦是一段难忘的时光。”伏霄敲着小桌笑道:“是这个理。”侧耳听过墙外的更声,“看来我该走了,今日忽然来访,真是唐突了。”师无算起身相送,“乘兴而来,哪来唐突一说,殿下这般,很有名士之风。”伏霄轻声一笑,“师公子才是真名士啊。”转眼已走出院门,临别时脚步顿了顿,忍不住转身道:“今夜,你院里的月色极好。”说完,翻身上马,仍是举着来时的一盏风灯,打马而去。夜风比之来时,更紧了些。伏霄在风中松开缰绳,信步而行,因纷纭镜而起的千头万绪,再一次袭上心头。丹灵子那时说,檀光为救他,受了轻伤,不知现在如何了?欠了他这份情,要该如何偿还?直到街边有更夫敲响了梆子,他才反应过来,思绪乍然回归。镜子外的那方天地,对于他而言,还有数十年之久方能得见,此时此刻,费心也多余,还是眼下的事要紧。他想起那日将卷轴里外翻看个遍,在卷尾处意外发现了兰折交代的话,大意即是,虽已知道这场镜花水月的终局,但若是擅自改变贺珠白的人生,让这“中兴之主”出了一丝一毫的差错,幻境恐有崩塌的风险。为了保护自己这条老命,这短短一辈子,恐怕都要殚Jing竭虑地度过了。好在出镜之时,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在这虚幻人间中的一些执念,也就无足轻重。又想,既然如此,倘若师无算当真想求一场功名富贵,横竖自己将来也是皇帝,顺势提携一把,帮帮他也就是了。镜中的世界,不本来就是子虚乌有,向空处求吗?龙君左思右想,终于将自己说服,心中沉郁跟着一扫而空,口里哼着曲儿,向他昭亲王府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