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勇从人保组后街转出,天已大黑。夜里,天上不知不觉飘下轻雪。走上大什街,小北风嗖嗖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行人稀少的街头,雪花轻舞,邵勇侧着头脸,仔细在临街的铺面间找着小饭馆。兜里钱少,大的馆子,邵勇不敢打主意。陆晓青的官司没有结果前,一日三餐要家属来送。陆晓青家在上海,隔着几千里,本地甭说亲戚,连熟人都没几个,不确定还要几天从人保组出来,他必须从长计议。这座始建于明末的古镇,沿南沙河逶迤伸延,街道随河堤弯转,镇子也似柳叶狭长。街道上没有路灯。为数可数的几盏,只在南沙河大桥上。铺子里映出昏黄的灯光,把铺子门口锅台大的地面照亮,却照不到屋檐上的店招。邵勇开始犯愁,不知如何从一众铺面间找到小饭馆。找了一段路,邵勇有了惊喜的发现。街上的饭馆,除了招牌之外,还有一个独特的标志——垂在店门前写着大大酒字的幌。或单或双,或整或破,给路人以指引。可找了两家,发现门窗都上了铺板。在街尾,邵勇好不容易找到间不起眼的小饭馆,门窗还亮着。邵勇上前拉了下门,没有上锁。开门进去,却不见人。厅堂里摆着几张桌子,桌子上一顺是朝天的凳腿,显然,这家馆子已经打烊了。迟疑间,一个看门的大爷从里间出来,瞧了瞧肩头落着雪花的邵勇,不无歉意地说:“小伙子,真对不住,店打烊了。店里的师傅已经下班了。”邵勇听出老人逐客的意思,但老人话语温和,相貌慈祥,能看出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便将自己的难处相告:“大爷!我是南大洋的民兵连长,一个兵摊了点事儿,被留在了人保组。从中午到现在,我和她水米未沾牙。北风烟雪,天这么冷,我还好说,就怕她熬不住。”“大爷!我是从街那头一路找过来的,街上的饭馆都关门了。我看您这家还没上铺板,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大爷!您行行好,管是干的,稀的,帮我弄点儿。这辈子感您的恩,念您的好!”邵勇站在门口,极尽真诚。他热切地希望老人,能体谅他现在的难处。他已山穷水尽,除了这家小店,他别无他途。老人看着他笑了,一脸的温暖。“小伙子,嘴还真甜!好马看腿,好人看嘴。看你也是实诚人,俺也破回例。”“进来吧,小伙子!俺到厨房找找,看有没有剩下的。你也别挑拣,咱有啥吃啥啊!”老人放了把凳子下来,示意邵勇到桌边来坐,自己转身回厨房。邵勇坐了一会儿,却不见老人出来,只听得有炉钏捅炉子的声音,热油炝葱花的声音……整个一出锅碗瓢盆交响曲。邵勇饥肠辘辘,不时伸长脖子朝里看。嗅着油炝葱花的香味,邵勇使劲吞咽着口水。正待邵勇再次伸头时,老人双手捧着一只大海碗,海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鸡蛋面,从里间过道里走出来,笑盈盈冲邵勇讲:“赶巧了,今儿啥吃食都没剩。翻着一个鸡蛋,一匝挂面,就弄了这个。瞅你也是饿够呛,好歹赶紧趁热将就吃吧! ”老人拽下肩头的抹布擦抹桌子,“俺就是个打更的,管饱,不管好!”“谢谢大爷!谢谢大爷!看您说的!今晚遇上您是俺的福分。如果换了旁人,不知道现在该咋弄呢?”邵勇赶忙站起来,伸双手接过大碗,放在自己的桌前。又火烧火燎,从洗得发白的上衣袋里,掏出五角钱放在桌子上。“大爷!我看了下墙上的价格表。这点钱您收下!”仍然站着,“大爷,我就不在这里吃了。我进门时说过,我的一个兵还在人保组扣着,等我送饭过去。”面露难色,“大爷!您要是信得过我,让我把这副碗筷带走。要今晚送,今晚送;让明早送,明早送。”邵勇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大爷,生怕大爷不相信自己,不让自己把这碗面带走。大爷搬下一把凳子,从怀里掏出一支绕着烟口袋的短烟杆。左手提烟袋,右手持烟杆,把烟锅探进烟袋里,挖了一锅烟叶。左右手配合,把烟锅里的烟叶压实。烟杆叼在长满络腮胡子的嘴里,烟袋猪胆似地吊在烟杆上晃悠。大爷习以为常,不管不顾。又伸手从下衣兜里摸出一盒火柴。邵勇手疾眼快,从大爷手里接过火柴,推开盒子,抽出一根,捏在右手拇指、食指、中指间,手腕轻轻一抖,在黑紫色磷面上擦燃了。跳跃的火苗,在大爷的眸子里扑腾。大爷颔首。邵勇把火柴递过,在烟锅上轻触。大爷深吸一口,烟锅里的烟叶通红,像一颗小火炭。闷了一会儿,两条浅蓝色的烟雾,从大爷的鼻孔里慢悠悠地呼出,话也在烟雾缭绕间吐出:“相遇是缘。现在不是营业时间,钱你拿回去,带在身上。”吧嗒吐出一口烟,“你朋友摊了事,用钱的地方多。俺老头子眼睛花了,可心没花,看着清亮着呢!”抽烟,吐烟,“这副碗筷,你端走。东西啥时方便啥时送,老头子信得过你!”老人的眸子明净透彻。他没有看邵勇,眯着眼,又吐出一口烟雾。邵勇心chao澎湃,鼻子一酸,眼睛微微有些shi润。深深给老人鞠了一躬,邵勇解开衣襟,端起面碗,转身出门,瞬间被如漆的夜色吞没。邵勇踏着雪,双脚加力,飞快地向人保组赶。怕风吹凉了,又怕落进雪,邵勇把面碗捧在胸前,用衣襟遮挡着。裹着香味的热气钻进鼻孔里,勾得邵勇的肚子更加难受。陆晓青呆的那间屋子房基高起,饶是邵勇这样的大个子,窗台还是齐了胸。刚才打破的窗口钉上了纸板。邵勇扫视一圈,见四周无人,蹑手蹑脚靠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