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你以为你想得到的,他们想不到吗?你以为你敢做的,他们不敢吗?我认识的那个女子,年轻时候,真是像没上笼头的野马,比你还要难管的多。”老爹说,“你以为情爱,真的只和情爱有关系吗?人踏进了这社会,就注定了要被其他人重塑。一个人本来的模子,被挤扁了,拍烂了,然后就平静了,静得像一汪水,死水。”
老爹的话里没什么大的波澜起伏,语调也和平时与友人谈天说地那样,活泼泼的。他好像就是借此,来掩盖住了这下面,那些往昔苍白的记忆。
“……那他们呢?”季丛问。
“不就那样了。她嫁人了,他照旧在山里钓鱼。”老爹拿起瓶子,又往碗里倒了满满的酒。
“就这样?”
“不然呢?你还想怎么样?”老爹滑稽地笑了笑,“时间过得越久,结果就越像淬火过的铁,冷得慌,硬得慌,谁也改变不了。”
“……后来呢?”季丛问。
“后来?后来,他们又见了一面。”老爹说,“我记得好像是哪年的盂兰盆会吧,夜里灯点得像白天,他们隔着人墙,远远看见了。也就是在那里,她留给他最后一段话。”
“什么话?”
“唔……这是个好问题。”老爹含糊说。
是什么呢?
“忘记我。”她在人墙的那边,灯火重重,“如果你还愿意,你帮我去看看,我没有去到的那些山,那些水,帮我听听我不能听到的风声,鸟叫,河的流淌,雨水降落。随便你去做一个怎样人,好邻居,好朋友,好丈夫,好父亲。随便你做一个怎样的人。……渔归,忘记我。”
“那之后,我朋友就把他的东西都托付给了我,自己走了。”
“他去了哪里?”
“哪里都去呗。他从山里来,回到山里去,理所应当的。他本来就是山的儿子。”老爹说,“他的足迹遍布山川大海,他见识的东西可比我多多啦。南洋的水果,草原的牛羊,湖泊沼泽,山巅峰谷,他都去过。”
“后来,他四十五岁的时候,在东海的一片海滩上步行。海chao声卷过来一阵又一阵,翻着花的海水冲上脚背,据他说,这chao声就像钟声一般,把他密密地裹起来,心里静的什么也没有了。那一刻,他大彻大悟。”
老爹又闷了一大口酒:
“天狗吞了月亮,永远不再回来!”
“而我们三个人,再也聚不齐。”
“就这样?”
“就这样。”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季丛好像不太能明白:“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噢,那得要他们自己告诉你,我可不是当事人。”老爹嘿嘿笑了。
“那他们……现在呢?”
“就这样活着,好好的活着,按各自的活法活着呗。”老爹说,“怎么活,不是活呢?”
“怎么活,不是活?”季丛重复。
“你现在静不下来,是吧?你要知道,再激动人心的时刻,那就是因为太短了,一年不够,两年不够,十年,十年不够,好好的活着。再相逢的时候,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几十年的日子,就这么到头啦。”
季丛听完,低头把剩下的小半碗啤酒喝完了,觉得脸上热热的,眼皮直跳。
“老爹。”他说。
“啊?”
“你那两个朋友,就是两条轨道,只在某个地方短暂交错了一下,很快就分开了,然后再也没有碰头。”他扶着额头,用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其他人也是这样,因为每个人,都有他要走的路。都有他自己要去做的事情。”
“也有点歪理噢。”老爹咂咂嘴,以为他想开了,很欣慰,“所以埋头干好眼前事,别的人,管他怎样呢!”
季丛往桌上一趴,低低笑了一声:“你说的对!”
年初一的午后,阳光温暖,比早晨,要来得更浓厚,混浊。废品回收站的水泥平房上,屋顶的花苗都蔫蔫萎缩着,它们正等待春天,好重新冒出头来。屋子里,光线照在电视机和破沙发两点连接构成的直线上,老爹窝在沙发里,继续在看电视节目回放。
旁边的桌子上,绿酒瓶已经空了,花生吃了一半,两副碗筷凌乱地摆着。季丛趴在桌上,闭着眼睛,似乎快睡着了。他脸颊边有淡淡的红晕,气色也因此有了不少改善。
“怎么样,啤酒就是喝水吧?”老爹得瑟地自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