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白珩刚刚目睹过这只手被按在窗框上的景象,如今手腕上果然有一圈刺目的瘀青。
逆光之下,他并没有看清楚年轻人的表情。
正如他感受不到年轻人心中那一瞬间近乎凄凉的悲愤,他也无从预知那个酝酿已久,却避无可避的雨夜。
但年轻人确实得到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第114章
赤雉公一行人就是在那天夜里到来的。
几个小孩子睡下后不久,破庙外传来了三声鸡啼。那声音隔得并不远,因为饮饱了夜里的寒气而显得异常凄厉。
山间鸡啼再寻常不过了,普通人恐怕提不起戒心,只是陆白珩却立时反应过来,将殿门推开了一线。
仅仅是隔了三五步路的工夫,门缝里就透进了一股朦朦胧胧的红光,数不清的红灯笼经由山路而来,把庙门外的土墙映出一片凄寒的赤红。
三声鸡鸣,血灯夜行。这向来是流传在陆氏嫡系中的暗语,赤雉公这一支行踪诡秘,平素隐于市井,他本人则常常乔装成鸡贩,携数只鸡篓四处行走。但凡是血灯摇曳处,隔数日必然有满门遇害的大案。
也正因为这样酷烈的行径,这世上见过他们真面目的,除了同路人,便只有死人了。大哥竟然会让他们与戏班碰面,看来入蓉后放行的约定,已经沦为了一句彻头彻尾的空话。
赤雉公一旦现身,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陆白珩一时也说不出是同情还是猜忌,只拿余光往年轻人面上轻轻一触。后者正凝视着山路,瞳孔里淬着灯笼的红光。
陆白珩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个声音道:“白珩,出来。”
庙门被推开了,几个夜里放哨的戏子被屏退在一旁,他大哥孤身立在门外,肘间搭了一件长大衣。
“大哥!”陆白珩闪身而出,道,“你已经接到消息了?”
陆雪衾并没有看他,而是将大衣披在年轻人身上,道:“你也一起出来。”
陆白珩倒没想到他们和好得这么快,前不久还剑拔弩张,这一会儿年轻人已在反常的沉默中,任由他大哥抓住了手腕。
三人仅仅在庙前等候片刻,那一行飘摇的红灯已经蛇行而至了,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立定时从斗笠底下徐徐抬起眼来,眼珠四面留白,仿佛眶子里锁着一对Jing钢铸就的箭镞,令人心中生寒。
“大公子,二公子,属下接应不力,致使二位公子被困蜀地,留在蓉城的部署接连受创,实在是奇耻大辱,属下已自请领罚!”赤雉公道,伸手在襟侧一拉,袒露出半边筋rou虬结的臂膀来,那上头都是些深狭的伤口,虽不影响行动,但边缘处血迹淋漓,已经在反复刺激中溃烂了,创痛之烈可见一般。
照面之间,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请罪。对于一个炮制无数惨案的杀手而言,这样的态度实在称得上恭顺了。
陆雪衾不动声色道:“雉公何必如此?常氏素来诡诈,刺杀本就是生死悬于一线,大敌当前,何必自行折损?雉公向来忠心耿耿,不必以此自证。”
赤雉公盯着他,忽而一笑,将短衣振回肩上,道:“多谢大公子体恤。只是我们一行人,既然干的是刀口舔血的勾当,便也应当有悬刀于首的规矩,稍有差池,必将影响大计!大公子,我们此番虽然中了陈静堂的jian计,吃了个不小的闷亏,但也做成了了几件事,以重振军心,挫一挫他力行社的锐气,其一......”
陆白珩心中一动,知道要害的来了,果然听得他道:“我们在退守沅江时设伏,重创了力行社数员干将,逼得他们暂缓了攻势。其二,我们已经为大公子拟好了新身份,是西北来的棉纱商人,在运货途中遇匪而死,死讯已被抹平了,各项枝节皆已打通,大公子可以借他的名义在明面上活动。其三,便是先前同大公子提过的,昆园刘氏......”
陆白珩手背上青筋一跳,一股盘旋已久的郁气终于寻见了出口:“雉公,我不明白,这也算一桩功绩么?”
赤雉公面色一变,沉声道:“二公子,时至今日,只分敌我,你还保有这一份妇人之仁,可有半分顾及大局?可有半分想见出生入死的兄弟?”
陆白珩哑然无言,见他抬眼时Jing光熠熠,心里已知不妙,这一位棘手的忠仆怕是要借此发难了,果不其然,赤雉公逼近一步,道:“大公子,二公子,我赤雉行事有误,必将自请领罚,百般弥补,二位公子日后要接住这一把刀,也当以服众为先!莫怪我忠言逆耳,二位公子此番行事实在太过莽撞,竟将这样的外人引入局中......”
他说话间,毫不避忌地逼视着年轻人,这尸山血海间淬就的鹰目譬如一双铁钩,这样令人胆寒的恶意根本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
陆白珩虽和年轻人不对付,但也不会眼看着赤雉公拿他开刀,正要示意他退回庙中,却听大哥冷冷地截住了赤雉公的话锋。
“服众?”陆雪衾道,“雉公是要以毒服众,还是要以伤服众?”
“大公子话里带刺,是嫌赤雉不该以身作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