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事的民众里头,那个迎着枪口讲道理的“正义之士”还不认命,小声辩解:“听说这里有暗娼,我们才来的……”
都知道巡捕最恨暗娼,也最喜欢暗娼。为的是暗娼逃税,影响治安,但每次捉到一个,总会有大额罚款入手,有时还能捞一点香艳的福气。
谁知威廉警官完全不买账,破口骂道:“都是你们这些搬弄是非的蠢货,一天到晚给我的辖区惹事!好好的良家女子被你们说成ji`女,单凭这点我就能让你们屁股开花!”
他手下三四个巡捕,挥一挥大棍,那几十个闹事刁民就服服帖帖,大气不敢出,也不敢跑,挨个儿立在墙根下,顶着一个个光溜溜的秃脑门,好像待收割的麦子,让人很有揍上一顿的欲望。
威廉警官眯着一双眼睛,立刻分辨出了谁是带头的,喝令铐上,辫子结到一起。
老乡绅老泪纵横:“冤枉啊!饶命啊!……”
猥琐小贩撒泼打滚:“小的只是路过……”
道学先生跪地不起:“天日昭昭啊,洋人在大清国土上竟然能如此耀武扬威……”
威廉警官置若罔闻,又讨了十块洋钱的辛苦费,吩咐手下将领头闹事的人带走。
------------------------------
苏敏官拧着眉,抓紧时间,已经从门房茶房那里听闻了方才的事端。
小姑娘脚边一杆黑漆漆的枪。她脸上还带着那种孤注一掷的、亢奋的chao红,胸脯起伏,虽然没伤着,但也显狼狈。
自她决定抛头露面经营商会开始,这种事早晚会发生。他既不能十二个时辰守在她身边,她必须自己独力应付。
看样子,这回是应付过去了。可他不觉得有多痛快。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气势汹汹上门“维护风气”的时候,骂得多难听。
他轻轻拍拍她肩膀。
林玉婵反倒豁达地说,“没关系,这些人一点也不能打……”
“慢着,”苏敏官忽然转头,断喝道,“你是谁?”
------------------------------------
闹得最凶的被抓去了巡捕房,一群乌合之众犹如被泄气皮球,被巡捕稍微一驱赶,就作鸟兽散。
其中一个人,方才聚众闹事的时候他躲在后面,现在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惊慌逃走,而是偷偷摸摸的,一步一回头,别有用心地看着商会门口的动静。
苏敏官眼神犀利,立刻盯上了他。
大步赶上,抓住那人手腕,皮笑rou不笑:“还没请教尊姓?请阁下赏脸进去吃盏茶。”
那人脸贴黄膏药,身材麻杆,被苏敏官一拖,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大骂:“巡捕都没抓我,你凭什么找我麻烦?我告诉你,我上头有人……”
威廉警官叼着烟卷,视而不见,朝林玉婵举帽告别。
林玉婵也一头雾水,飞快跟友商告辞,请他们先回去,然后跟上苏敏官,招呼门房关上大门。
黄膏药小声骂骂咧咧,见苏敏官不松手,态度又软下来,赔笑道:“小的真的只是路过,听闻这里人声鼎沸,以为是什么热闹呢,原来是有人看不惯贵商会里有女人,这才闹事。说实话,小人对此是十分不敢苟同的,女子能掌家,能理财,怎么不能从商了?古有巴寡妇清……哎哎,你们别不信,我还壮着胆子劝了他们两句,奈何力所不逮,没能劝住……我真不是他们一伙的……”
苏敏官把那黄膏药拖进一个杂物间,朝门房茶房使个眼色。
此时会馆里没别人,两位打工人立刻化身黑恶势力,冲上去搜身,把这黄膏药的口袋扒了个干净。
黄膏药吓得声音都变调:“哎哎,小人是正经男子,可不好这调调儿……你们、你们侵犯人身,我要去告……”
哗啦几声,地上丢下一个荷包,一个西洋皮夹,几张纸。另有银钞若干。
苏敏官伸两指入皮夹,拈出几张花里胡哨的英文名片。
“金利源洋行……唔,和记,您不简单,兼祧两家啊。”
林玉婵在旁围观,惊诧莫名。
“……买办?”
“码头掮客而已。”苏敏官头也不回,向她科普,“懂规矩,有门路,会点洋泾浜英文,帮着洋行做些临时活计,给钱就卖命。”
黄膏药掮客被他叫破身份,面如死灰。
林玉婵立刻想起了某些洋行的惯常Cao作:对付中国人的时候,不轻易以外国面孔出面,而是指挥中国人,以华制华……
难道今日的闹剧,又是洋人指示的?
商会的存在,免不得动了洋商的蛋糕。比起“女人有伤风化”这种虚无缥缈的罪名,“与我争利”才是更可恨的。
尽管这个小小的商会尚未影响到市场格局,但洋人蛮横惯了,遇到潜在的竞争对手,习惯性地先下手为强,绝不会养虎遗患。
苏敏官已经放开了黄膏药,把他按在一张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