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中国人善于投机取巧,做事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他们能搞到的新闻,肯定比西方记者的更多更奇特。
康普顿小姐眼前出现光明未来的一角,仿佛已经看到了《英国最伟大女记者》的传记封面。
林玉婵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康普顿小姐那装满吃吃喝喝下午茶的脑子,也突然转得如此灵敏。
她犹豫了一下:“商会能不能接收外籍成员,大家还需要商量一下。我一人不能做主。”
心里想的是,就算她提出来,此时多半黄。商会的宗旨本来就是联合华商,抵抗洋商的盘剥压榨,总不能让“敌人”渗透进内部。
虽然以康普顿小姐的身份,她对任何一个中国商人都造不成一丁点儿威胁。
好在康小姐也只是心血来chao,随便说说。她忽然又看到不远处挂着的一张表格。
“这是当日各大银行汇率。”林玉婵介绍,“许多华商不懂换汇,跟外国人做生意时平白浪费时间……”
说得冠冕堂皇,貌似很为洋人考虑。其实是为了避免洋行利用汇率坑蒙拐骗。
“……另外,商会内部成员也会利用这个统一汇率表,互通有无,按照自己的需求,兑换一些货币。不必跑腿走钱庄银行……”
康普顿小姐像个误入圣诞村的小孩,左看看又摸摸,笑容无比满足。
有几个来华的外国女子,能接触到这么原汁原味、这么烟火气十足的,中国人搞的东西?
她结婚之前所有的下午茶谈资都有了!
林玉婵任她参观。
先前那丝绸商人老白,凑近轻声问:“苏太太,这闺女说的啥,我们都听不懂……”
林玉婵还没来得及答,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响,从大门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门房慌乱的声音:“大家高抬贵手,我们是合法注册商会……”
堂中十几个友商齐齐站起来。
院子门大开,忽忽上百人涌入,三教九流老少都有,人人挥着拳头,脸上带着愤怒的神色。
“就是这个伤风败俗的商会!跟洋人学的东西,能有啥好?还有女人进进出出,不知羞耻!”
“呵,什么商会,我亲眼看到有暗娼出来进去,公然勾搭人!恬不知耻!大家把它砸了!莫让它坏我上海风气!”
有人叫得尤其响,脸红脖子粗,额头上青筋迸出,好似和商会里的人有杀父之仇。
围观者众。
一个乡绅模样的老者,看样子是众人领袖,正叉腰大喊:“依我看,这根本不是个商会!哪有女人在商会做生意的,这就是个野鸡yIn窝!这是风化案哪!官府不管,咱们自己动手!砸了它!”
锄头铲子挥舞。门房吓得就要关门,被几双大手推开。
“砸了!砸了!”愤怒的民众喊出声浪,“把义兴商会砸了!”
不知何人传言,说这新开张的义兴商会,经常看到有女子出入,成何体统。当然,商人组织嘛,当然免不了应酬,也免不得有些桃色的娱乐;但普通人娱乐,都会找个堂子饭馆,关起门来胡闹;这义兴商会却公然豢养女子,谁知道那些商人去里面都做什么!
还抛头露面的宣称是女商人。哄傻子呢!
众街坊忍不下去。若是任由这种伤风败俗的商会在自家门口胡天胡地,岂不是教坏小孩子,带坏老实人,连带着整个邻里的声誉都毁了!
于是不知何人起头,浩浩荡荡,打算把这yIn窝给铲了。
这种为民除害之事,莫说官府不管,就算管了,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教训一顿。法不责众嘛。
人群中倒是也混着几个天地会的老幺,有气无力地劝大家别冲动。但苦于事发突然,又寡不敌众,根本不敢真拦。
会馆大厅里,康普顿小姐听着外面声嘶力竭的喊叫,一下子面色苍白。
她第一反应是,这些人该不会是看了自己的胡乱报道,来找茬的吧?
听声音都是中国人。康普顿小姐自恃身份,不怕他们。
她提起裙子,匆匆往外走:“什么人敢如此胡来,我出去教训他们!”
“不。”林玉婵拉住康普顿小姐,坚决道,“到我的办公室里去。商会的事你不要管。”
“可是……”
“亲爱的,记得你的身份是记者?记者需要客观地置身事外,而不是热血上头,什么都参与。”
靠着这点歪理邪说,林玉婵把康普顿小姐哄进了办公室,关上门。
外头的暴民嚷嚷着清算女人。要是再让他们看到商会里有洋女人,那便是火上浇油,有嘴说不清。
听着外面一声一声的喊什么“揪出暗娼”,林玉婵也胆战心惊。
本以为自己在租界码头上已经小有名气了。未曾想,在寻常百姓心里,女子从商仍旧是个笑话。
骂辞一句比一句难听,不堪入耳的臆测隔墙传来,像一簇簇无形的口水,争先恐后往她脸上喷。
林玉婵心中喊着“免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