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树下纳凉,她的脸依然是凹凸不平的,才不过中年,眼珠已经浑浊了,泛起老年人那种沉沉的暮气来。
看见他来,麻子妈抬头对他笑了笑:“谦儿。”
“姨。”魏谦走过去,拎起裤脚蹲在她身边,同时心里琢磨着措辞,他实在是已经没词了,但凡能想到的他都说到了,再说就成车轱辘话了。
魏谦真有点崩溃,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自己新家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再也抽不出工夫了,还要一天到晚地打击Jing神,来跟麻子妈来回扯皮。
要是别人他早跳脚急了,可麻子妈……魏谦委委屈屈地蹲在地上,苦笑了一下,只好捏着鼻子忍了。
他有点郁闷地对麻子妈说:“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鬼地方有什么好住的,新房子哪不比这好啊?”
麻子妈缓缓地垂下眼睛,温柔地看着他。
魏谦继续说:“我觉得您想得也太多了,麻子都那么大人了,又不是三五岁的小崽子,回来就算真找不着家,他就不能跟谁打听打听吗?我……”
麻子妈突然问:“姨是不是给你跟三儿找麻烦了?”
何止是麻烦,简直麻烦得要命啊!魏谦心里抱怨,他是为了这事专程匆匆赶回来的,晚饭之前还要把自己收拾出个人模狗样来,跟着老熊充当跟班,连夜赶火车去看一个外地的项目。
魏谦一口气堵在嗓子里,苦胆汁都快从胃里翻上来了,到底还是生硬地挤出一个笑容来:“不会……那怎么会呢?”
麻子妈看了他一会,忽然出乎他意料地松了口,她说:“那……那要不就算了吧,姨真不是故意给你们添麻烦,我年纪大了,在这住了大半辈子,突然让我搬家,我反应有点轴,一时掰不过齿来。”
魏谦听出了她口气松动的弦外之意,简直欣喜若狂,没想到自己几次三番地居然真能感天动地,让麻子妈这老顽固松口,忙趁热打铁地问:“姨,那您是愿意搬吗?”
麻子妈避开他的目光,垂下脑袋,好一会,才小幅度地点了点头:“那就搬吧。”
魏谦一时间如释重负,忙从地上站了起来:“行!那没问题,明儿叫我三哥带您去签合同领补偿款好吧?哎哟我的亲姨,您可算是点头了,要不然我可真要给您跪下了。”
麻子妈说:“以后就走了,我想再看看老街坊,你推我一圈行吗?”
她只有一条胳膊使得上力气,坐轮椅把自己推出院子还勉强可以,路长了就不行了。
魏谦二话不说地单膝跪下来:“推什么,我背着您!”
他背着麻子妈缓缓地走过每一条脏乱差的小胡同,依旧是熙熙攘攘,依旧是满地跑的小崽子,只是上一代的小崽已经长大了,在楼下跑着玩的已经换了一批;依旧是乱停的自行车,随处可见的非法凉棚,用自己阳台改的居民小卖部;依旧是那棵一到夏天就没完没了地掉绿油油的“吊死鬼”的老槐树。
魏谦一边走一边说话逗麻子妈高兴,比如当年他和麻子是在哪个路口联手收拾过三胖,三个人后来又是怎么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比如他们家旧油条摊原来是在什么地方……突然,一滴冰凉的ye体落在了魏谦的脖子上,让他陡然住了嘴。
随后,接二连三的眼泪纷纷地落在魏谦的脖子上、脸上,他背后传来压抑嘶哑的呜咽声。
魏谦脚步一顿,那一刻,他只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他们俩花了六七年的时间编的漏洞百出的谎言,终于在无数次的岌岌可危后,还是被戳破了。
他第一次听见麻子妈那样说的时候,就应该能意识到的。
活人怎么会找不着家呢?
魏之远一直在窗边看着。
他看见麻子妈那张布满伤痕的脸,一哭起来,伤疤红得厉害,越发吓人了。大哥不在家的时候,魏之远给她送过饭,每次过去,她都很殷勤地抓一把糖或者小零食放在他兜里——即使他已经不小了。
魏之远从她身上每每感受到的是一种认命的木然,和近乎是低三下四地讨好,好像哪怕留他五分钟,多说几句话也好。
她那样的寂寞隐忍,魏之远从没有见过麻子妈这么痛哭过。
而她的眼泪落在魏谦的脸上,就好像他也哭了一样。
可魏之远知道,大哥是不会哭的。他从大哥咬紧的牙关和深深的眼神中,看见了某种心如刀绞的克制。
魏之远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张侧脸,心口的热血好像突然逆流了,温温热热地流转过他的整个胸口,把他的心泡得几乎是酥软的。
三年了,每每靠近大哥,魏之远都会觉得周身那种让他恶心又焦躁的黏腻感挥之不去,在这片刻的光景里,那股粘腻感竟然奇迹般的消散了。他一直盯着魏谦把泣不成声的麻子妈重新放回轮椅上,推进麻子家的小院,直到看不见为止。
魏之远一瞬间怅然若失——他一直在试图模仿、超越大哥,以此降低他对靠近大哥的紧张感,他也一直不怎么盼着大哥回家,因为那人总在眼前晃,会搅乱他难得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