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听不出我在变着花儿地骂她,不过前边的“暴君”倒是听懂了。便当即凑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凑过来后,首先闻见的是她身上的皂香味,她低了些角度,我刚好能看见她的眼睛,映在火光下,融于夜色间,跟天上的星子一般亮。
她摘了帽子后,墨发就散下来,以往髻起来掩在帽下的头发,现在有一缕打着旋儿捶在耳边,我不知道我这时候是发了什么疯,不自觉地抬手别过了她那一缕发。我的手心离她的脸颊离得很近,我的手指微展便可触到。
陈镜予眼中有一瞬间的讶异,我看出她下意识地要退后却极力忍住了。我低头掩去表情,率先往后撤一步。
再抬头时,陈镜予已经恢复了如青松的站姿,只是双手背在身后,活脱脱跟剑桥摄政院的那些个老学究似的。
我想嘲笑她,却看她脸上的表情不对。她凝视着前方皱眉,插在兜里的手微微露出来几分,白手套贴着衬衣袖口,看上去并不是那么明显。这是她警惕的动作,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那只手立刻就能握到上边别着的勃朗宁。
“怎么了?”我低声问,顺着她的视线看前面。前面是一条小巷子,夜晚黑咕隆咚,跟这边的烛火通明形成鲜明对比。我反射般退一步,内心极度排斥那条路,仿佛它通往的不是我们的吉普车,而是一条不详的死亡路。
陈镜予不答,靠近我的那一只手伸出来拦在我身前,右手已经扣到了勃朗宁。我依稀听见巷子里有跑步声,还有什么铁器撞击的声音。
“咔嗒——”
陈镜予拔了勃朗宁快步往巷子里跑,我愣了一秒钟,刚分析出来是子弹上膛声,巷子里就传出一声极小的惨叫声。
陈镜予……!
我顾不得再分析什么人会在城内上膛,拔出勃朗宁也赶紧跑过去,内心只祈求她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我跑到巷子边缘,发现借着这边的火光还是能隐约看见一点内里的情形,再加上这条小巷子我白天经过,门门路路都亲自走了一遍,还算是熟悉。
我擦着墙一步一步挪进去,握着勃朗宁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回国后在重庆接受过军事训练,练我的教官直接从部队上抽调过来,上过战场杀过人,往那一站凶神恶煞。
托这些教官的福,我的射击、格斗等都名列前茅,我既受过黄埔训练,也接受过德式熏陶。
但说到底,我只是个文职,日常工作是坐在大后方守着电台破译电码,战场不需要我上,我来长沙时,处里给配的这把勃朗宁也多数是摆设。
我不知道这条巷子里的状况,也不知道陈镜予在哪里,就只能摸索着一步一挪动,呼吸被我放到最慢最缓,巷子里静地出奇。
再探一步,这里有个拐弯处,前边是一条羊肠甬道,与巷子出口形成半“S”状。我手稍稍探一下,却从冰凉的墙面上摸到一个热源——那是一只人手。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已经把枪顶过去,子弹早已上膛,我毫不怀疑如果那人动作再晚一秒,我就能Jing准地开枪击杀。
那人靠我这边的手握住了我的枪杆,往下压一下,同时手往我这边滑,摸到我的手腕。我顿住了,那人的手粗如麻布,分明还带着手套,手指也扣在我手腕间,轻扣三下,短促轻快。
“滴、滴、滴。”
摩斯密码,“S”。
“Stop。”
这是我在剑桥教给陈镜予的第一个密文。
我放心下来,反手捏捏她的手。陈镜予见我知会,便撤了手。黑暗中,我看见她的身影慢慢蹲下,从靴子那儿掏出什么——我知道那是她的军刀。她一点一点挪过去,我再想跟,却因着她那句“stop”而不敢,生怕给她添乱。
再然后我听见男人的闷哼声,想到军刀割破脖子的血喷三尺,还听见一句高喊的日语:“天皇陛下バンザイ!”
陈镜予叫到:“小霍!”
意料中的枪声并未响起,巷子中燃起了一簇火把。我转过去,看清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四五具穿黑色改良中山装的尸体,小霍跟几个穿军装的士兵压着唯一一个活口,短了一截的.武.士.刀.被扔在地下。陈镜予握着军刀站在一边,刀上还在滴血,她的白衬衣上有大团血迹。
“陈镜予!”我冲上去看她,她捂着手臂冲我微笑:“没事,打的时候不小心划了一刀,我等会儿让军医处理。”
我在重庆学过一点战地包扎,虽不熟悉可也勉强凑活。我掏了手帕出来给她抱手,放在医学上来看,这道口子不深也不长,的确如陈镜予所说“没事”,可我依旧担心地不得了,我也不知道我在那一瞬间想了些什么,是怕她死,还是怕我再也见不到她?
我手抖得厉害,晃晃悠悠缠了两次都没包好,陈镜予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手,她手心的温度让我忍不住滴了泪出来。
“傻姑娘。”我听见她叹息,话中染了些我说不清楚的笑意和喟叹,“我死不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