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的眼镜片在电脑屏幕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他对叶从心说:“叶,我一直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不年轻了,当然会比别人更踏实成熟。可你完全不出去玩,又总是太过压榨自己的头脑。你又不是争名夺利的人,你话不多。你有个坚定地目标,但我一直不知道它是什么。”
“我只是想家,教授,从来美国的第一天就在想家。请相信我会把工作做到最好,不然我是没有办法回家去见我的家人的。”
出国第二年的春夏之交,程程的儿子出生了,起名为杨萌。婴儿刚出生的时候像只皱巴巴的猴子,等到叶从心第二次见他出现在视频里的时候,是他一百天时,突然就长开了,显出了小帅哥的轮廓。
程程还有些胖,或许还带着几分劳累的浮肿——即便是坐月子,她对公司的事务也在远程监控。她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孩子不想丢给父辈管,公司又不可能放下,大概要忙成陀螺。杨正林则更是有心无力,重大新闻出现时,他是要驻扎在现场或台里不可以回家的。
原来这就是婚姻生活。叶从心想,程程那样浪漫的人也不能幸免,当年听徐晓蓉在夜里念叨的那些事情,仿佛都要重现了。可是程程依然活泼乐观,叶从心从视频里看见她学着几十年前《赤壁》电影里林志玲姐姐的样子,Cao/着港台腔对孩子说:“萌萌,站起来~”然后抓着萌萌的胳膊将他吊到半空中,萌萌看上去快哭了。叶从心在美帝笑到窒息。
这几年太忙碌,因此时间过得太快。前两年的一些事情记忆还深刻些,后两年她转到加州理工去,一切都更加乏善可陈。她只记得最后一次和甜甜开视频,是在她获得科技进步奖之后的实验室庆功party之后。
漆黑的天,她不想回家太晚,于是一个人提前离开。开车之前,就发现车尾被什么东西砸了,后灯已经破掉。她看见不远处有个手提酒瓶晃晃荡荡的壮硕身影,心中一凛,连忙钻进车里。那是个黑人,在她手抖着试图启动汽车的时候,那人已经走过来趴在门边敲打车窗。
叶从心听见那人再喊什么“亚洲人”,紧接着就发现他还有别的同伴。同伴大声询问是不是韩国人,这黑人说可能是中国人。几问几答掺着渗人的笑,像是在挑拣早市上的猪rou。叶从心一脚油门下去,车子窜了出去,她也不知道这一下子有没有造成人身事故,头也不回地跑了。
开过一个街区,她将车停在路边,才发现自己已经吓得不行。她吃了片药,然后请求和陈秋糖进行视频。当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联系,没想到陈秋糖很快就接通了。
陈秋糖居然是在火车上。叶从心问她:“你又去哪儿?”
“呃……出差。”背后走过两个男人,说着东北话,她身后是高高的卧铺,不是动车。“去拍片子,跟王叔叔他们。”
叶从心实在是惊魂未定,没有注意到她说话显然断断续续很不自然。“陪我一路好吗?不用说话,只连着就好。”
那一路她们就真的没说话。从手机里不断地传来的热闹声响,那些喧嚣的、低俗的、曾经被叶从心很很嫌弃的方言粗语,此时竟成了最坚实的力量,仿佛身边绑着一个家乡,人总会勇敢很多。
到家的时候,叶从心在车里深呼吸,她流了几滴泪,又很快擦干,生怕让陈秋糖感知到。情绪平稳后,她两年来第一次,说出口:“甜甜,”她攥着方向盘,一字一顿地仿佛要道出整片真心,“我,很,想,你。”
没有回应。
低头,才发现视频电话早就断掉了,陈秋糖发来文字说是进了隧道。这晚,陈秋糖给她发了一段文字:
老姑,我很想你。恭喜你得了大奖,我就知道你不管在哪儿都是最厉害的。我毕业以后不读研了,直接工作,我这一行的经验比学历更重要,王叔叔又刚好很需要我。我要开始变得特别忙了,所以不能常常和你联系。我会努力工作,这样等你回国的时候,我也许能更配得上你一点。你不要急着回国,多给我点时间去追上你吧。我爱你,就像我们爱祖国母亲。
叶从心原地凌乱了半天,不知道这孩子是在搞笑啊,还是在搞笑。尤其是前面都那么正经,搞笑搞得那么猝不及防。于是她没有回复,可是后来再要求视频或语音电话联系,陈秋糖就真的再也没有接听过。
……
机场广播里动人的女声正在播报航班信息,叶从心可以登机了。
就在昨天,她和加州理工的教授吃告别饭,教授还对她表示遗憾。叶从心同样遗憾:“我的性格确实不太适合中国的人际关系,我很喜欢这里,这里的空气对我的身体很有好处,这几年,我感觉健康了很多。”
“但是中国有个成语叫‘叶落归根’。我年轻的时候很不喜欢这个词。我的妈妈、我的前女友,她们因为这个词而选择离开了我,我曾经很怨她们。现在,我出了国,多少能明白一些了吧。”
也是在这一刻,她猛地想起了陈秋糖的那句搞笑话:我爱你,就像我们爱祖国母亲。
天哪,她想。她突然哽咽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