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绍沉默半晌,抱起她来,吻干她的泪,像哄婴儿一样踱来踱去,“那就生吧。不要哭,这也不值得哭。”
PO18高唐之云恻
恻
阿蘅是极度内敛的少女,纵有情绪,也只是自己默默消化,从不向他人发作。这是笃信“朕躬无错,罪在臣工”,喜欢迁怒的姬绍所不能理解的。
整个孕期,阿蘅像是染了寒热症,心中一时冷,一时热,忽而欢喜,忽而郁郁,在煎熬中日见憔悴。
姬绍为宽她心,把皇长孙岐阳王承仪抱来陪她。
承仪快两岁了,是个早慧的孩子,会说简单的话,唤阿蘅娘娘,意为祖母,显然是身边有心人教过的。
阿蘅听了一惊,转更抑郁,问姬绍:“若这孩子不如承仪聪慧,陛下还会喜欢他吗?”
在敏感的她看来,整个世界都对她的孩子充满了敌意。一想到他出生后会面临的议论和歧视,就忍不住热泪盈眶,恨不得他永远住在她的子宫里,避开世间的风风雨雨。
姬绍了解她的忧虑,一再安慰,“蘅蘅为我孕育的孩子,谁敢看轻他?”又把拟好的王号给她看,“你来自湘楚,孩子封在楚地可好?”
阿蘅垂首无言。
彼此都清楚,再显赫的爵禄,再广袤的封地也掩盖不了他血统上的严重瑕疵。
未来的楚王在一个冷肃的冬日降临人世,一出生便没有声息,小小身体在稳婆手中迅速丧失温度。
阿蘅要看孩子。
稳婆望了一眼守在床边的姬绍,得到首肯,才将洗净裹好的婴尸放到阿蘅手上。
阿蘅用脸贴贴孩子的脸,确认他已离世,又数数他的手指和脚趾,一个不少。
虚弱稚幼的母亲把冰凉的孩子紧紧护在怀中,用自己稀薄的体温为他驱寒。
一室人皆无言。
最后,还是姬绍开口,“让我看看他。”从她手里接过孩子端详,婴儿眉目似阿蘅,是个极其漂亮的男孩子。
真是可惜了。
姬绍将婴尸交给近侍去妥善安葬,又伸臂搂阿蘅,“不要难过,我们可以再生一个。”
阿蘅避开他的拥抱,冷眼看他,“再生一个也是孽种。”转身背向他躺好,从此不再理他。
少女病卧床榻,终日仄仄,厌生,却总也不死。
忽一日,太子峤来探望。
阿蘅讶异,“殿下,您是怎么进来的?快走吧,给陛下看到不好解释。”
姬峤笑道:“耶耶对我成见已深,不差这一件事。”命人取来纸笔书案,放在她身前。
“阿蘅,不要死。你想离开耶耶,有一个人可以帮你。只是她为人孤傲,早已闭门不见外客。你写几句话陈情,写得哀恻些,我代你去投书,或许能博得她的怜悯。”
阿蘅拎起笔,想撰一首诗,又觉得无从言起,最终只录了一首骆宾王的旧作: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yin。
露重飞难近,风高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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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小时候读骆宾王这首诗,就觉得“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yin”一联难以负荷地悲凉沉重,今天用在这里。
PO18高唐之云恤
恤
肃王太妃是爽利人,览过诗笺,便派车马来玉髓山行宫接阿蘅。
姬绍自然不肯放手。
那领事的宦官姓赵名乃逊,任肃王府都知多年,是姬绍自幼相熟,素来敬重的,在皇帝面前也不坠气度,叹息一声,“太妃有句话,命我转达陛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元嘉公主事上,陛下已经欠了太妃一个人情。这次再不应允,今生今世恩义绝。”
昭圣十二年,元嘉公主谋逆,兵败被围妫坞。
肃王夫妇闻讯入宫,苦劝皇帝念在一母同胞分上,宽恕公主。整整一夜,皇帝偏是不允。天明传来公主自尽的消息。
肃王大恸,仅仅一年便离世。肃王妃也从此杜门,再不肯见皇帝的面。
姬绍思量半晌,终于松口,“只是阿蘅病弱,家中母非生母,兄非亲兄,岂会善待她?离了我,她也无枝可依了。”
赵乃逊道:“这个陛下勿忧。太妃既肯插手此事,必会妥善看顾郡主。”
姬绍亲自抱了阿蘅,送到牛车上,临别道:“何时想通了,再回我这里来。”
阿蘅垂睫,不语亦不看他。
车声辚辚,压着辇路上的青草行出去好远,她才喃喃出声,“伯伯,伯伯,你多保重。”
泪落连珠子。
故肃王乃太宗最爱的幼弟,一度有储君之望,又对今上有养育之恩。肃王太妃王溦作为帝国事实上的太后,虽不再理事,每有言,连皇帝也不敢轻忽。
她是个梅树般枯瘦的女子,一身霜雪清气。嘴边有法令纹,不笑十分肃穆,但微微一笑时,竟也有几分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