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有些明白那些在席前高歌长啸之人的心境。
他屈膝坐在席上,把弟弟拉横在膝,抬手就着实地打了十几巴掌。王昙挨了这几下,疼痛竟胜于以往数倍不止,打得他哎呦连声。王昙也不明白臀上为什么会疼到这种地步,但他多年来心悸体弱,身体单薄,只当自己又添了什么新的病症;或者长兄对他失去耐心,所以下手格外重也未可知。要么是未知的顽疾,要么是兄长的冷漠,总之都是极其可怖的事情。他一时间只觉得心里绝望之极,双手掩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看你头发也不好好束,恐怕不止是饮酒罢?还做了什么,说!”
“阿兄很生气时,会不会也不疼我了呀?就像,就像……”
王昙这才摇头不迭,连声说,“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
“现在哭得这么可怜,闯祸时怎么又什么也不记得?”
彼时他已经接连数日,靠着腐尸上的虫卵与泥
?“既然如此,”王嘉目光朝他身上一扫,“你便过来受罚。”
王嘉道,“今日休沐,况且已经是下午了。”
王昙低低地哦了一声,竟然也不顶嘴,真的解下裳裈,乖乖地伏在了兄长的腿上。王嘉看到他臀上还挂着几只交叠的巴掌印子,浑身却动也不动,惟有两只肩膀轻轻地颤抖,不由心中甚是惊奇,手掌落下时也轻了几分。他自认留情,王昙却疼得浑身发抖,哭得气也喘不上来。王嘉心中怜惜,又很无奈,观幼弟身上不过微绯而已,狠下心又发力打了几下,才停下巴掌,抚着幼弟的脊背叹道:
王嘉心中实是疑窦丛生,却也能听出幼弟哭声有异,手上毕竟停了一停。他将幼弟从膝上扶起来,抚着肩道,“怕成这样,还不招供?”
“你又做了什么好事?还不从实招来!”
王昙脚下的鞋履好像突然变成了铜铁铸的,拖着他钉在地上。他不知缘何有些心虚,站在门口讪讪地笑,“阿兄今日怎么没有去朝请呀?”
王嘉本来只是想罚他白日昼寝,还无故推翻屏风,谁知幼弟不闹不喊,俨然一幅心虚至极的模样,心中疑云顿起,压着他的腰背冷声质问道:
王昙吸吸鼻子,一张脸哭得煞白,抽抽搭搭地说,“我,我喝了酒……”
王嘉双眉紧锁,暗暗想着要去好好问问昨日宴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伸出手将王昙耳畔汗湿的长发拂到耳后,淡声说道,“你仔细想想,这话你该不该来问我。”
“出门是有些晚了,”王嘉双手抵膝,直身站立起来,“幸而与你算账还不算晚。”说着,就绕过桌案,慢慢走向门前。王昙偏头向廊下看了一眼,回身想跑,还没跑开两步,就被长兄揪着腰带拽了回来,扯到臂弯里,重重地落了好几下巴掌。王昙疼得弯腰耸肩,双手扶着膝盖,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他心中藏着事情,就不敢撒娇发脾气,更加坐实了王嘉心中的怀疑:幼弟何尝有这么乖巧的时候。
王嘉几乎有些啼笑皆非。王昙年纪虽然不大,但也不算是小孩子了,只是因他旧症未愈,家里才不许他在宴上饮酒。可是男孩子长大一点,好奇这杯中之物,这也实在寻常。王嘉看着幼弟心虚的模样,沉吟须臾,仍沉着脸肃声问道:
王昙身上很热,渐渐地在长兄怀里平静下来,他或许自己都记不清楚,只记得当年王嘉抱着他泅上江北,又一路抱着他跋涉。他们在大江北岸的经历,王嘉连对至亲都没有说过。他其实不太记得那不知多少日夜的跋涉,惊惶中涂遍头脸的泥水,和从瘦干的尸骨上扒下的旧衣。但是他还记得幼弟蜷在自己的怀里,不断地发抖,身体一日一日地冷下去,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哭闹,乖巧轻盈得像是寄居在人间的游魂。
只是他没有来得及长啸。王昙拖着两只木屐,一路啪嗒啪嗒地走回房间,临进门时也懒得脱去鞋履,反正地板踩脏了也有别人去操心。王昙刷拉一下推开板门,日光盈满斗室,白雾渺袅,王嘉坐在他的案前,咯噔一声,将一尊青釉双耳香炉轻轻合了起来。
王昙双颊滚热,抬起头怯生生地往长兄面上觑了一眼,却见他虽然面孔肃然,却也并不是他想象的冷淡厌恶之色,顿时心中无比的酸楚,呜咽一声,一头扑进了王嘉的怀里。王嘉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脊背。他心中隐隐地有些忧虑,他们来到建康已经六年有余,幼弟分明在渐渐好转,难道果真只是因为一盘鱼脍,就复发到这个地步?
王昙吓得一缩,又细声啜泣起来,“喝了酒,就,就喝醉了,不知道怎么就睡在房里,阿母给我束头发束得好紧,我,我就,我知错了……”
王嘉拽住他的手腕,大步向案前走去。王昙隐隐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并不清楚究竟有多么严重,况且饮下那药酒后,确实浑身都轻飘飘的,十分新奇,一时不想也不敢坦白。
王昙犹自哭了很久,才平息下来,慢吞吞地从席上直起身子,踧踖含糊许久,终于低声问道:
“那,那很好呀,”王昙看着长兄,满脸无辜地说道,“阿兄,那我们一起去南郊踏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