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是他的手。他的手竟不知不觉变成了这样。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周亭当真不曾干过半点重活,不是周亭怕苦怕累,他也想过帮周嘉平分担一些,周嘉平刚参军那阵子,还没拿到月饷,周亭想着去城里找活干,他那时刚刚抽条,往地上一站像根筷子,在城里走了一天也没人愿意要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刚好在家门口遇上连军装都没来得及换的周嘉平,肩上扛着麻布包,绿胶鞋被尘蒙成土黄色,欣喜地喊他“阿亭”,问他去哪了,周亭没找着活觉得丢脸,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最后还是被他哥给看出来了,周亭那时还不及周嘉平胸口高,周嘉平把行李一丢,拉过周亭的两只手让他摊开,又把自己的手摆在旁边给他看,周亭不解其意,周嘉平道:“阿亭,你长了一双读书人的手,我这才是干活的手。所以我去干活,你只管读书。”
哪有人生来就是干活的手呢?
现在他也有了这样的双手。
周亭五指攥紧成拳,又慢慢松开,他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他穿到这村子来的那套衣服。他离开军区时穿的那套衣服。
我欠大哥的。周亭心想。
——
小安那夜站在厅外等周嘉平,第二日便染了风寒,周嘉平叫来大夫给她看病,中药一煲一煲地往房间里送,眼见着小安烧得脸从红到白再到红,却还是没有转好的迹象,周嘉平又请了个金头发大胡子的洋大夫给她开了不少花花绿绿的小药片,小安乖巧,再苦的药汤她也喝,再多的小药片她也吞,饶是这样,还是烧了大半个月才慢慢见好。
大半个月后小安再走出房间,被光刺得都睁不开眼,抬手挡挡,宽大的衣袖滑下来,玉镯半透明,手腕也半透明,佣人赶紧拿来大衣给她披上,她摇摇头,看一眼侧厢房紧闭的房门,转身回屋,窝在榻上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慢慢坐起来,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候在一旁的女佣给她端茶,她摇头,睫毛颤个不停,好半晌才说道:“二爷的房间给收拾着。”
“二爷不是……”
“他会回来的。”小安打断她的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抬眼看向女佣:“每天都要收拾。就像有人住时一样。”
这女佣新来没多久,听了这笃定的语气心里直犯嘀咕,心想她不过一个妾,怎么能这么肯定周二爷会回来……但也总归只敢在心里嘀嘀咕咕,别的下人叮嘱过她了,别看小安只是妾,却是彻彻底底的周家院子里唯一的女主人,她要你做什么,你去做就是了!
空房间她给收拾了不到一个月,周亭竟真的回来了。
女佣以前没见过周亭,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黑瘦青年从车里下来时吓了一跳,还以为周嘉平要和工农代表谈话,但也不该谈话谈到家里来啊……她胡思乱想着,下一秒就见周嘉平伸手揽住周亭的肩膀,另一只手一扬:“去给二爷准备热水洗漱。”
别的男佣女佣立刻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有的去车上取行李,有的去厨房烧水……她这才反应过来,这竟然就是周二爷!
小安听到外面的汽车引擎声,接着又是这么一阵闹哄哄的,自然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她正打算出门去做头发,穿一身水绿色修身低开衩旗袍,这颜色挑人,好在小安肤白胜雪,穿这颜色倒最适合,她在唇上抹了胭脂,又用指腹染上一点,在颊侧浅浅晕开,墨绿盘扣扣到脖颈,再裹条柔如雾的纱巾在肩头,只露出半截小腿,走动间若隐若现,像藏起的月光,晃得人心荡漾。
她推开门,阳光穿过屋檐,照得她眯一眯眼,恰好和周亭对上视线,风极缓地流过二人之间,把忙忙碌碌的佣人挨个绊住,鸟鸣在她指尖暂停。
“二爷回来了。”小安说。
“……嗯。”
“是啊,”周嘉平的声音压过了周亭,“可费我不少功夫——你上哪去?”
“理发师学了一种新的烫发造型,叫我去试试。”小安答。
周嘉平点点头,要叫周亭赶紧回房间洗漱,转头看见他正眼神复杂,痴痴地望着小安,心里顿觉有些不舒服,不动声色侧上一步要挡住他俩对视,周亭先开口说话了:“你瘦了。”
“前阵子病了一场。”小安答,她捏捏手包,胳膊慢慢垂下来。
周亭想问她怎么病了,严重吗,现在好些……她自然是好了的。他终究没问,只是望着她。
“你去吧,”周嘉平对小安说,又拍拍周亭肩膀,“你去洗澡,然后换身衣服,下午跟我去军区。”
于是小安往外走,周亭往里走,擦肩而过时他嗅到一丝浅淡的香气,勾得他想回头看她一眼,但忍住了。
不知道她有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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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民国等边三角】 宴安13
(十三)
正如周亭所料,周嘉平口中看了半宿的文件也不过是两摞纸罢了,其中一摞已经圈圈画画写满标记,很显然读得差不多了,周嘉平拎起另一沓文件,丢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