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大夫道:“看看这双脚就知道是干什么的。”鱼姐儿仔细偷过木板缝去瞧,才能见到一点橘娘的脚。
那双脚已经不能称之为脚,跟一块被水泡涨的腊rou没有任何区别,张阿公道:“这是盐工的脚。”
江南的百姓,一个乡里总有几个被抓去给官府做盐工的,逃回来后的脚都是这个样子——他们被盐水腌得太久了。
昊老娘听完几位大夫的话,看着烧得满脸都是汗的橘娘长长一叹,没想到自己是顶顶心硬的老婆子,也有为了不相干的人冒险的一天。
早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又家财散尽接连丧子,这一生多少浪头昊老娘都咬牙翻了过去,但看着面前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没有一点好rou的背和根根分明的肋骨还是忍不住软了心肠:“罢了罢了,横竖也是瞒不住了。”
原来自在大桃乡得鱼姐儿一提醒,晚上昊老娘就带着一起流亡到此的同乡一起蹲守,想让他们能跑多远跑多远——大家已经隐约猜到男人们去了哪里,或许是给官府开盐,或许是走私贩私盐。
大伙儿觉得最大的可能是给官府开盐,谁家隐户能随意出门呢?想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但这些人来的时间一直不固定,白日大家都有活儿干,夜间久等不至,总是昏昏沉沉地就睡着了。
前日夜里,大家便决定轮流守点,稍有动静就喊醒周围人,童四郎拿着包盐还没放下,就这么被一群娘子扯进了屋内。
童四郎只有二十四岁,已经老得像四十二岁了,茫然地站在一堆娘子中不说话。
大家问他:“怎么往日到了家门口还不进来歇歇呢?”
童四郎懵了:“我没回来过啊,这是我第一次回来。”
昊老娘诧异地看他一眼,拿出一坛子雪白的盐巴说:“还在这儿给老娘撒谎,夜夜都有人来,不是你们约好的,还能是天上掉馅饼不成?”
童四郎怔怔地看着盐巴问:“夜夜都有?”
娘子们回:“是呀,是呀,但是只听到了蔡六郎的声音,其他时候都没见着人,我们蹲了好几天才把你捉到呢。”
童四郎听了这话,看着墙角一袋袋的盐巴,忽然嚎啕大哭:“错了,都错了!大家去错了,苦也!”
原来从来没有什么卖身给地主老爷种田的好差,也没有什么日日派人送盐回来的约定。
每日来大周乡给这群妇人送盐的,都是不同的盐工,唯一相同的是大家都出自河南道。
童四郎抱着盐罐子说:“盐贩子为了防止我们串联,每次出门走盐带的都是不同地方的人,五个人一队,每人都要背一百斤盐走。”
但他们事先从不知道晚上要走的是哪一条路,昊老娘们的泥巴房子就修在乡口上,对面就是宽阔的河道,每日晚间娘子们聚在一处闲话,声音能顺着水传出老远。
童四郎在朦胧月色下隐约能看到些景致,但还不敢十分确认,直到远远地听见乡音,才知道路过的是大周乡。
都是要死的人还图什么呢?
他便起了心思送点盐回来,让活着的人能有力气把日子过好些。
或许是同病相怜,同船的人都给他打掩护,偷偷将船划得靠岸,方便他找准机会再见一次同乡人。
这是很冒险的事,为了让他们互相监督,盐贩子让他们五五一队,规定小队每少一个人,剩下的人就会受一次严厉的处罚。
但走上贩盐路的人,都将身子打熬坏了,本就命不久矣。
大家说:“当年误信了这些人的话,以为是来给老爷们种田,到如今已经许多年不知道家乡的样子了,你有机会离开这是好事,下了船能跑就跑吧。”
童四郎性情敦厚,却不肯做下此事。
大家就笑:“那你先去,到时候慢慢回来,我们划船划慢点就是了。”
童四郎将信将疑,只想着快点回去,便趁着夜色悄悄摸了回来。
想到这里他便泪出痛肠,放眼便哭,涕泗横流道:“蔡六郎肯定跟我一样,大家都跟我一样啊!”
这些从北而来的流民大部分都互不相识,他们背着百多斤的盐巴,用走过旱地的脚又趟水路走过大周乡。
隐隐的乡音中,这些与在大周乡安顿下来的娘子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悄悄寻摸过来,丢下一包盐巴后,怕同船的人受罚,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急匆匆地往回赶。
每日送来一包盐,每日就送走一个人。
这一坛子盐有多少袋,河南道的人就往外走了多少个。
所以大家没有拉住的蔡六郎,很可能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重回大周乡了。
童四郎想起约定,站起来道:“我也得走了,不然他们怎么活呢?”
说罢,强撑着身子往外走去,大家想起那一船人的性命,都不敢拦他。
夜色微凉,河中水波起伏,哪里又有盐工的身影,童四郎在茫茫河道中寻摸了一个日夜都没找到人,日头一照就累倒在河岸,醒来便回到了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