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上海南站,于锦铭叫来一辆汽车,回到公共租界的寓所。
上了楼,他瞧见公寓门口放着一摞新书,七八本的模样,整齐地迭在一起。头一本书的下头压着一张纸笺,刚拿起,晚香玉浓郁的甜香便扑鼻而来,不必看便晓得是谭碧。
于锦铭抱起书,进屋,连带自己在火车上买的《时兆月报》一起,暂且搁到客厅的圆桌。他喊了两声常君,没人应,大抵是出门诊去了。
圆桌上摆着一些零钱,两只英国产的骨瓷茶杯和仅有一截残烟的烟灰缸。贺常君不抽烟,平时这只烟灰缸只有于锦铭在用,可他分明记得自己临出门前倒过烟灰。
于锦铭若有所思地拾起残烟,嗅了嗅,有股呛人的劣质烟草味。这显然不是谭碧留下的,她和苏青瑶一样,抽的都是口味清淡的“小仙女牌”。
看来他不在的时候,家里来过一位神秘的客人。
于锦铭观察着半截香烟,联想到兄长同自己说的话,眉头微蹙。
他原以为兄长这次来,是为了苏青瑶的事,可等见了面,才知道是父亲中风了。
于锦铭听后,一时有些慌乱:父亲的身体向来硬朗,好端端的怎么中风了?没一点征兆。要是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兄长的“机要秘书”怕是干不久,自己更不必说,甚至整个于家,在眼下这个敏感时期能否保存下来,都成问题。
事发突然,于锦铭夜里打包行李,第二日天未亮,赶最早一班火车,随于锦城回了南京。
从下关车站出来,约莫开了半钟头,便到了静养的公馆。汽车穿过雕花铁门,驶入栽满槐树的庭院。应是移植来的老槐树,树冠大得骇人,一仰头,只见苍绿的枝蔓朝四周延伸,蛛网似的,似要将底下的过客一把罩住。
卧房紧挨着槐树林。周礼有言,叁公立于槐下朝觐天子,故槐官相连。可从窗户朝外看,绿荫浓到发黑,平白增添了些Yin嗖嗖的鬼气。
于将军大病一场,老了许多,幸而Jing神矍铄。他见到小儿,又是叫他敬礼,又是叫他走正步,一通折腾完,才让护士搬凳子。
他同于锦铭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讲汉爷戒了毒,还公开讲话,他们放弃东北是不得已,不能惹恼了日本人,但终有一天会打回去,大丈夫能屈能伸……又讲,你大哥在国民政府里的差事不好做,他心脏不好,梁丫头又一直没怀孕,你要多听他的安排……还问,于锦铭是怎么和宁波帮结的梁子。
于锦铭不好说是为了女人,只得含混道:“打牌时起了两句口角。”
“江浙那帮做生意的,蔫儿坏,你做事多注意点。”于将军骂他。“二十来岁的人儿了,还虎了吧唧的。”
于锦铭挠挠头发,勉强笑了笑。
聊完,于锦铭走出房门,心有戚戚焉。
于锦城站在窗边,浓绿的树影在他苍白的脸上蠕动。较之有俄国血统的于锦铭,于锦城略矮些。他先天心脏有疾,时常走不动道,故而学洋人的模样,手中常擎一根文明杖,全当拐杖用。
见弟弟出来,于锦铭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于锦铭点头,两人走出公馆的大门,于锦铭觉出有人尾随,于锦城压下声,嘱咐他不要声张。两人一路往山下走,聊了一些南京的事,中统、剿匪、特务、告密……诸如此类。
聊到最后,于锦城停下脚步,道:“锦铭,你是个男人,要为很多事考虑。”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于锦铭没吭声,转头望向另一侧的树林。
深秋已至,一路层林尽染,黄叶转红,恰如金箔纸上渗出了滚热的鲜血。
突得,公寓楼下传来一声汽车嘹亮的鸣笛,他如梦方醒,默默将烟放回原处。
到了夜里,估摸七八点钟的光景,贺常君回公寓。
他进门,屋里黑黢黢的,一开灯,吓一大跳。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开灯。”贺常君道。
“下午回来的,四五点差不多。”门口正对一扇绿玻璃窗,于锦铭坐在一把西式的咖色扶手椅上,靠垫被红棕色的皮革包裹。椅子紧靠墙壁,墙壁又极高,Yin影重重压下,在他的沦落分明的脸上清晰地勾勒出一道分界线。
“吃过饭没?”贺常君放下随身携带的皮包,又问。“要不一起出去吃?我请客。”
“行,”于锦铭虽这么说,却没动。
贺常君走到圆桌旁,整理起那一摞新书。“伯父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于锦铭说着,弹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要抽烟吗?”
贺常君狐疑地望他一眼,“你傻了?我不抽烟。”
于锦铭不答话。他摁下打火机,凑近晃动的火苗,将香烟点燃。
“于锦城跟你讲什么了?看你那一脸死样。”贺常君问。“让你回南京?”
“没,他就是训了我一顿。”于锦铭淡淡道,“对了,杨先生今年放出来了。”
“谁?”
“先前上海调查科的特派员。不记得了?你是受他引荐,才成了社会局局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