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仍站在离他一丈远的门前,他便又叫了我一声,随后像之前那样在室内低低呻吟起来。我终于走近看他,他的瞳中也失了光,从前那种自信又淡然的面孔,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拿起剑,为北条家而战吧。”
“阿照。”
没能一口气讲完整句话的兄长在话中咳了一声。
兄长口中蹦出了与我的猜想完全相悖的答案。
我知道兄长在想什么,他仍希望我能婚配,但这次并非远嫁他国,而是像内藤寮助的女儿那样,与入赘北条家的武士结为连理,在兄长的长子元服前都能守住偌大的家业。
我的脸,脸颊上没淡去的掌印像堆积在一起的浓厚胭脂。
遗憾的是北条家没有皇室的地位,没有人会护佑上不了战场的兄长。由兄长侧室所生的年幼的儿子尚在摇篮之中,此时的北条家就如同脊椎被重创、动弹不得的巨兽,恐怕马上就会有豺狼前来瓜分巨兽的血肉。
“抱歉,是我的冲动伤害了你。因为我不想看到阿照身负险境。”
她轻抚起我发红的肌理,满眼是怜惜的神色。脑袋被托起的我只是冲她微笑道:
“阿照有好好照顾你嫂子呢,我不在的时候也有关照家中之事,兄长很欣慰。”
她一边摩挲着我的脸颊一边小声说道,而我脸上骤燃的野火必定已经传递到了她指尖。我不愿意出嫁,也不愿意因其他理由就与她分开,不过唯独像之前那样的局面令我必须奋身不顾。
兄长活着回来了,但眼下的他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少了一条腿的武士便失去了存在价值,像腐朽的朝廷公卿一样,只能苟活于他人的庇护之下。
我答允了他,一如我当日跟雪华说过的话。若是北条胜彦叫我上战场,我便一定会出战。
“我这副模样已无缘战场,北条家需要武士来守护,这个位置只有我英勇的妹妹能胜任。我知道你之前因一色氏的事怨恨着我,是我辜负了对你的承诺,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逼迫你做不喜欢的事。但只有这一次,北条家需要你,这是兄长最后的请求。”
“阿照定不会辜负北条家武士的威名。”
“好。”
瞧他如此病骨支离,我心中却没浮出什么作为妹妹该有的怜悯,此刻我脑中反而浮现出父亲去世前的模样。这的确令我意外,因为我原先是记不起父亲的脸的。
我跪着的膝盖向后挪了两步,然后对卧榻上的兄长深深一叩。
雪华不是武士,她不必像武士那样为主殉死,但作为兄长的正室,她仍然要为了贞洁荣誉而出家修行。在这之下还有更坏的揣测,那就是淀川六郎会让自己的女儿回到甲斐,并让她二度嫁做人妇。那样我便与她永无瓜葛,甚至无法保留住小姑的身份守在她身边。尽管我与她度过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三年,在这一千多天里,还有如那二十一天般互不相见的岁月,但我早就已经没办法面对没有她的生活。
“阿照,你来了啊……”
“我也期望阿照能平安地待在我身边。”
我被兄长唤到本丸时,城里的近臣和医者差不多都散去了。避嚣习静的居室内,兄长将上身倚在壁龛前,残缺的下肢紧贴着卧榻一动不动。
“兄长大人叫我来有何事。”
“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罢了,日后我也会尽心竭力地照顾兄长。”
几日后,成田大人的别动队以疾风之势从武藏国救回了兄长并全身而退。中军缺将之下,前线胶着的大军全数拔寨撤军,北边的淀川军也因为上杉军的后发合流,不得不放弃掉在荏原郡西北取得的优势、退回到甲斐国境线上。本次的作战无疑成为了劳民伤财的无用之举。待我再会兄长时,他正躺在自己的居室中,因截肢手术的麻醉药效褪去而痛苦地呻吟着。被困在东多摩的兄长身负腿伤,那条腿在被重重围困的寨中无法得到妥善的医治、最终发展成了必须面临截肢的坏疽。
我从本丸下到院中,兄长没多久就差人来传令,将北条家的藏刀“江雪”赐予我。甲胄则是选了贴合我身形的、我父亲年轻时穿过的腹卷[ 腹卷:一种上身穿着的日式铠甲。]。北条家实际的家督依然是兄长大人,我不过是代兄出阵的女子,当然没有资格继承代代相传的具足。兄长大人会如今紧迫地为我准备初阵,大概也是预料到了武藏国会趁北条家的颓势对着国境发起侵攻。战争中的任何失利都会给予对手可乘
“不,阿照。你还有该做的事。”
他叫着我的声音低沉又沙哑,与他如今沧桑不已的模样正相称。我的兄长此时不过二十二岁,然他干枯又泛白的须发胡乱扎在脑后的模样却像个饱经风霜的浪人。一场败仗,便能使一个雄心勃勃的武士变得如此疲敝吗?
“我只希望雪华能平安地生活在小田原城,我无法想象兄长战死后你将面临的结局,所以拼了命也会守住我们原本的安宁。”
曾拏云握雾令人敬畏的兄长大人,眼下正将那只皮肤皲裂的右手搭在我肩上,柔声下气地反省起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