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借着月光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表盘,没头没脑的说:“零点过了。”
谢知涯不可能不懂妻子的意思。
他的呼吸rou眼可见重了许多,眼睛也开始泛chao:“今天……下午,就要建国了。”
温曼蓉反向握住丈夫止不住颤抖的手,望着丈夫的眼睛是同样的shi润,“十二年了……天终于亮了。”
为了这一天,他们已经熬过了旱灾、洪水、瘟疫、饥荒、内战、外战、两次世界大战,淌过了长满罂粟的泥沼,穿过铭刻着百年耻辱的迷雾森林,在倒在战争和天灾下的几千万死不瞑目的眼睛目送下渐行渐远,一路披荆斩棘踏碎黄祸论之下的冷眼和歧视,用土枪汉阳造打败日本法西斯的坚船利炮,发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驱逐帝国主义扶持的傀儡政权……
为了这一天,他们从1840年等到现在,终于在今天,天亮了,他们从泥潭中捧起了红色的太阳。
为了这一天……他们向祖国和人民献出了自己的儿子。
而后,中华煌煌,崛起东方。鸟兽齐鸣,天下太平。
……
天安门城楼下已经变成了红色海洋。全北平的红布似乎都出现在了这里,悦动挥舞的红布是人间无数的红太阳。
大街上张灯结彩,大红灯笼迎风招展,鞭炮声不绝于耳,在金秋十月生生营造出来过年的气氛。
男女老幼举着红旗、红布,穿着自己为了今天特意准备的新衣服走出家门,共襄盛举。
乐景跟随着身穿便装的警卫员,低调的在人海里穿行。
他穿着朴素的灰色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枚闪闪发光的红色党徽,帽檐压的很低,几乎能盖住他的眼睛,嘴边贴着能盖住半张脸的假胡子,走在人群里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江海。
路边有个戏班子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放声高歌: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天安门下一排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城楼上的那个老人的照片,望着他兴高采烈的人民,笑的慈爱而满足。
戏班子又唱又跳,又哭又笑:“共产党,辛劳为民族,共产党他一心救中国,他指给了人民解放的道路,他领导中国走向光明……”
前清的老秀才须发皆白,老眼昏花已经看不清人,只能看到一片要把他淹没的红流,他抑扬顿挫的大声yin诵三十多年前梁公送给他们这些中国少年的文章:“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ru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啊!谭公你看到了吗?!太阳啊!太阳……出来了!”
乐景越走越远,那首歌渐渐远去:
“他坚持了抗战八年多,他改善了人民生活,他建设了敌后根据地,他实行了民主好处多……”
学生们举着红旗,呼啸着跑过沸腾喧嚣的长街,他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声音是如此激昂清亮,生机勃勃: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世界人民大团圆万岁!”“共产党万岁!”“人民万岁!”
乐景仰起头,把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深深吸入肺腔,吸入五脏六腑,只有这样,才能拂去他肩上几十年的风尘。
在他还在乐景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在原始纪录片,在影视作品里看到过这一幕,他曾千百次向往着这份火热,好奇着这份喜悦的重量。
为了触摸这份火热,为了称出来它的重量,他足足花了56年,这是半部中国近代史的分量。
他抬眼望向簇拥在红旗里的高高城楼,他知道,在城楼上的人chao里,站着他十几年未见的父亲。
高耸的城楼,连同那招展的五星红旗,渐渐在他眼前晕染开,在这举国欢腾的日子里,乐景沉默着红了眼睛。
他已经死了。
所以,不能见,不能说。
此生山高水长路远,他们还活着就够了。只要活着,那么总有一天能够相遇。
……
谢知涯站在城楼上,目送那个老人越众而出,在最前方站定,用湖南口音的不标准普通话大声宣告着新时代的到来:
“同胞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已于本日成立了!”
顷刻间,城楼下的喜悦声山呼海啸,恨不能穿破云霄,向全世界宣告全体中国人此时的扬眉吐气。
一个属于中国的新时代悄悄到来了。
谢知涯微阖双目,眼角浮现晶莹泪光。
在这样举国欢腾的日子里,他的心脏却一直在揪疼,脑海情不自禁再次浮现那段早已深刻入他骨髓的话:
“……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取得战争的胜利,但是我大概率无法看到了。所以,等到胜利的那一天,天安门城楼下万千红旗飘扬时,那就是我回来了。功成不必在我。”
长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