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用征求意见的语气说呢?
一眼扫过去,这一句话,竟然断成了破碎的字词。在脑海中重组,慢放,缓慢地磨着脑后。最后句子完整,但反映到脑海之中就变得零零散散,看甲骨文拉丁文希腊字母似的似的,只是一堆语意不明的符号。她好一会才识别到其中语义。
在火车站门口,相拥着睡了一晚上后,妈妈带着他们走向了这个城市。
此时情绪波动的迟煦漾,没有注意到自己后半段话,有多多余,又有多欲盖弥彰。
她站在巨大的海啸面前,在波涛巨浪里爆炸。水雾飘远,而骸骨飘落。堆积成山。她被掩埋。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从前。
那时妈妈总是在上班,加班,上班。
一个暗藏潜台词,悄然询问,一个故作懵懂,忽视关键。从头到尾一个“再”字无人关心,无人注意。所以,在拥有相同目标的情况下,他们只能默契地一同割裂亲密的琴弦。
两个人因为心怀鬼胎,同时选择了夜不归宿。也因为心怀鬼胎,同时选择了避而不谈。
不、再、需、要、哥、哥、管、了。对、不、对?
她没有那么打。这样会显得她也卑微吧。这样会背离她的初衷吧。本来她来到这,就是想和哥哥保存距离,不仅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
—冤枉。哥哥这不是相信妹妹吗?
—哥你都不管妹妹是出门干坏事吗?好呀哥哥不愿意关心妹妹了。即使妹妹夜不归宿。
有时候迟煦漾饿了想吃辣椒炒肉,哥哥就坐在蓝色的小塑料凳上,将一打草稿本纸安放在另外一个红色的塑料凳上,挺直着背,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很
入微。连这点小事也注意到了。从这方面,是不是说明她在他心理很重要,所以这点小事也要关注呢。她再一次应证了这回事,让她心中涌起细细密密的、似曾相识的喜悦。可另一方面,她也感到了卑鄙的失落。哥哥不是因为偷进她的房间才发现她不在的。虽说像哥哥这样做才是正常。
—嗯。
迟凉波盯着键盘上的字母,忽然屏幕很远,一下子又很近。一晃清晰,更多的是模糊,一团团转成眩晕的花纹。他身体维持着静止,意识早已疾驰。发昏的脑袋正在阻止着他的思考。他尚且无法意识到自己发送了什么,也不能识别屏幕上发光的字。
—而且,小煦已经是个大人了。很多事要自己负起责任,不再需要哥哥管了。对不对?
刚开始的时候很穷,他们住在狭窄的房间里。房间放下一张床后什么也剩不下了。他们挤在一张床上,几乎是叠在一起睡的。而那时候妹妹总把脚搭在哥哥柔软的肚子上。他们像同生棉一样亲近。根与根相连,枝与枝深情对视着,叶与叶在风中拥抱着。连树干生长的苔藓都在岁月里传染着。
迟煦漾冷哼。
—好,回来打电话给我。
其实如果不是不能靠近,如果不是长大了,迟煦漾觉得她堕落的欲望还是能够忍受的。可是,偏偏在规则里,她满了十八岁,而她偏偏又在满了十八岁的时候,还是不能靠近,心有不甘无可奈何点燃了二万里海底经年累月堆积的鲸鱼尸骸。
这难道就是彻夜不眠的下场?
他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意思吗?
“哥你要扔掉我了吗?”
哥哥是真的觉得她长大了,不再需要他操心了。还是觉得她是负担,根本就不想再管她了?
他们好像也没什么能谈的。
高大到任凭垫脚仰头也望不到顶的楼层,扑面而来的汽车呼啸声与灰仆仆的尾气,路边绿化带漫卷的层层灰尘。
—那哥,我过一些时间就回去,你别让妈妈担心了。
自九岁来到城里,惶惑搅乱了两个孩子单薄的心绪。
平淡是终结,终结着平淡。
迟凉波身处另外一端,看到这段话,没有大起大落的悲痛。只是感觉有什么在心底抽离,轻微的、隐隐的、细细的阵痛。一直都在、也许还会继续在每处细胞猖狂。也许是习惯。只是习惯。这是好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一个朝着自以为期待的方向引导,一个最擅长自欺欺人压抑自己的本性。
于是陪在迟煦漾身边,最久的就是她的哥哥。
他眉宇轻轻皱起,胸膛正在不正常地起伏,心脏也像被驱赶似的快速跳动。
他不敢再多想了。
他感觉体内有什么物质,在运动,在改变他的细胞生长,血液循环,以及降低多巴胺的分泌。
为什么还要说呢?
他们只是亲人,只有亲密拥抱,只会问心无愧。
小小的迟煦漾不安地扯着妈妈的袖子。迟凉波灵敏地发觉到妹妹的情绪,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心。
—哥,我当然不需要你管了。我以后还要一个人住呢。我和常荫都约好了。以后一起开个甜品店。我们赚好多好多钱。
明明就是不愿意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