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还处于水深火热的深渊之中……苏菡终于看清了,那个逗号,成了句号。而且移动了位置。
“我们一块走的。”苏菡眼睛低垂,她不敢看班主任。
丈夫拿过我的伞,说,你困不困,反正我困坏了,明天我还要去上班呢。每天早自习,班主任老师孙国英都不来,由班长带读毛主席语录。翻到昨天结束的一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班长用铅笔做过记号。就在这一刻,班主任孙老师走进教室,表情严肃。班长拿着毛主席语录离开讲台坐回自己位置去了。
苏菡顺着班主任孙老师的手的指引:……我们一定要解放祖国宝岛台湾。
不,不去哪儿。我竟不知道怎么撒谎。
这几年常出现这种事,但很少追查到底。校门口、厕所也出现过反标,学校也紧张过,搜查书包,对笔迹,但都没有像这次这么声势浩大,教室外站着校长,政工人员,学校所在街道的几个户籍警,全是熟面孔,气氛阴森可怕。苏菡脸都吓白了。
三个白衣红徽章扎皮带挎手枪的公安人员与校工宣队的两个师傅走进教室,四年级二班的同学这才注意到黑板用发黄的水泥纸封得死死的。
“钥匙是在任天水同学手里,是不是?”孙老师将黑板擦在讲台的课桌上拍了一下,声音并不大,但苏菡浑身直打哆嗦。“太清楚了,苏菡,是不是任天水干的?只有他有教室钥匙。”许多年后苏菡想,班主任孙国英自然也有钥匙,而且要进入四年级二班教室真是太容易了,从门上的天窗爬入,踩在门把上,轻轻一跳就在教室里了,班上好多同学忘了书包本子什么的,都这么做,况且,那个“,”和“。”的变换,更不用说有多容易,可能谁粉笔一扬或不小心一抹,就成了那个样子。
“苏菡!”她听孙老师这么一叫,腾的一下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昨天是你和任天水做的清洁卫生,刚才李忠于说他把钥匙交给你们。”孙老师说,“回忆回忆,谁最后离开教室的?”
下来。
雨劈里啪啦击打着窗框,我去关窗,却瞧见六指站在竹林旁的碎石块小路上,向我招手。我向六指作手势,雨点打在我脸上。“要关窗就快点,雨水都溅到我身上了。”丈夫不耐烦地说。
“同学们再仔细看看。”孙老师的声音在说。大概是没有一个同学搞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呆头呆脑地瞅着黑板,眼睛充满疑惑。
“不……是他!”
当任天水被带离教室的时候,苏菡还未反应过来,她弄不明白,自己怎会成了任天水写反标的证人?她是吓坏了。“不……是他!”这句话的“不”与“是他”间隔太远,班主任孙老师离她最近,应该听清的呀,自然任天水也是听清了的。
丈夫气恼地走入客厅,坐在沙发上,划燃一根火柴,抽起烟来。
“说呀,苏菡。”走近自己的班主任语气很温和,可这比厉声逼问更使她恐惧,她发现孙老师笑起来的样子真吓人。
孙老师和一个年龄稍长一点的公安人员说了声什么,那人点点头。孙老师走上讲台的台阶,仔细揭去用糨糊粘住的水泥纸——黑板上不就是孙老师昨天下午写的作文范本,黑底白字,清清楚楚:……在这伟大节日到来之际,我们怎能忘记台湾人民,我们一定要解放祖国宝岛,台湾人民还处于水深火热的深渊之中,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这是我写的。苏菡想,我背都背得出来。嗯,怎么忘了擦黑板了?她记得是擦了黑板的,打扫教室卫生,黑板不擦,清洁委员的小册子上也会记上一个“差”字。
这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只不过变了一个标点符号,但班主任孙老师已经肯定了这句话的性质。“这起反标,可以说是建国以来阶级敌人对我们伟大的党、伟大的人民、伟大的祖国最露骨的攻击和狠毒的破坏,而且选在国庆节前夕,可见其蓄谋已久,罪恶昭著。”
我下楼拿了一把伞,走到门口。丈夫突然闪到我的身后,问:这么大的雨,你去哪儿?
“我相信爸爸的话,学校总让我们参加附近生产队的忆苦思甜会,吃又苦又涩的野菜汤,我吃不下去,但一想到爷爷奶奶连野菜汤都吃不到,我一大碗就喝下去了。那么外婆外公呢?爸爸妈妈不说话了。真是太奇怪
“同学们,”站在讲台上的孙国英老师说,“任天水的反革命罪行不是偶然的,你们听他交上来的作文,全是放毒:
窗关上了,怕被丈夫看见六指似的,我拉上窗帘。天已经很晚。雷声阵阵,狂风凶猛。六指会淋坏的,这么大的雨!
“老师说国庆二十四周年的节日快到了,让我们写作文。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想啊想,我天天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我爱他们。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外婆外公。有一天,我问妈妈。妈妈说,爷爷奶奶在你生下来的时候就在乡下去世了。我算了算,不是一九六一年吗,怎么死的呢?爸爸说我的儿子和我一样,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爸爸难过地说,爷爷奶奶在乡下没饭吃饿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