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来那样一个浪荡公子,没想到如今也开始革命了!还是你行!”
迟秉英摇摇头笑道:“我也不是——我还没有那个光荣。我不过想着,像我这样的一个青年人,在这儿待着,每日无非是想想过往的旧人旧事。还是上那边去的好……或者可以真正为人民做一点事情,我也不至于总是陷在原地,不能够解脱。”
瘦鹃是在迟秉英过来周家庄的时候,才晓得刺杀的事情的,她这时默然点了点头。
以后的这个世界里,或许其他人还会活着,笑着,互相爱着,但却不会再有连心慈小姐了——万事皆休。
仿佛她的一颦一笑都还在眼前似的——她怎样跟她贫嘴,怎么帮着她一起挤兑小婵,怎样排练……
迟秉英看着她的神情低落下来,又笑道:“咳,也许我结果还是吃不了苦又跑回来——还得寄居在嫂子这里。”
瘦鹃不禁就想起从前,他们一同住在迟公馆里的时候,他陪她去买胭脂水粉,他请她去参加宴会,他那些疙瘩脾气,又那样爱漂亮,她不禁微笑了。
不知道迟公馆在沦陷后变成了什么样子,她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一大家子人同住在公馆里头,迟秉文到现在还没有消息送来,听说香港那里沉了好些船,炮火打的太凶了。
但是她仍然说:“我相信你不会的。”
迟秉英听见她这话,倒觉得一阵凄凉。他们在野外缓缓行来,已经暮色苍茫了,一群归鸦呱呱叫着在头上飞过。
过年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今天这样?
要是早点儿知道,或许叫上所有的亲朋好友,大家围在饭厅里热热闹闹的吃一个“散伙饭”,都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一个个飘零到四方去了。
生活环境是每况愈下,谁都做不到像从前那般在迟公馆里时的Jing致了。原先的老妈子和厨娘们,早在日本人攻城的那一天便被辞退,如今这家里的一应琐事都得金凤她们几个大丫头来扶持。生火做饭、洗衣拖地,这些粗活重活渐渐地都落到了她们几个姑娘身上。
金凤渐渐地耐不住,又没有指望,又没有盼头,便借口说家里人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一个老母亲,她必须得家去照料,她还说——百善孝为先。
迟太太晓得她是什么意思,倒也平静地笑了笑,没说什么。金凤家里人是卖的死契,卖断了她整个的一生。迟太太却照样从箱子里取了契来,还给她,还送了些盘缠让她在路上带着。
迟太太说——中国人不为难中国人。
只有迟宝络在那里气的骂,说她是作怪的一把好手,是个小人,三番四次觊觎着大少nainai的位置——那倒也不是,金凤是想翻身做主人,又一向倾慕于他们大少爷,然而也不敢真去做“少nainai”,她做个姨太太也就知足。
娣娣坐在门口儿剥花生米,一边剥一边往嘴里塞了一颗,太阳xue连着筋在阳光下缓缓地牵动着,嘴边时不时翻出红赭色的花生皮来。她冷笑道:“一般是奴才——反正我最看不惯她那下作样子,走了也好!”
只有阿小在那里支支吾吾的替金凤辩解,“娣娣——你也不能这样说她吧,她好歹和咱们也有多少年的情分了,那一次要不是金凤姐姐拦着,我早被太太给撵回家去了!”
娣娣一怔,突然把花生壳“呸”的一吐,劈脸问道:“那一次?哪一次?呵!太太几次三番想赶你,要不是我在太太跟前说你家里穷,你被撵回去,一家老小就只能等死了,还特特把我的工钱分了一些给你——要不你以为太太会留着你?”
她用手拍拍沾了壳屑的裤管,愤愤地从小木板凳上站起身来,端起一筐花生米就走。
阿小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立马跟进了屋里头给娣娣赔不是。
娣娣也是不依不饶,总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就在那里挺着腰站着,咣咣的砸东西。
第60章 罗生门
已是三个月后。
联大在连县的大渡河旁占了一排校舍,学生教师大抵安顿下来。三百多名师生一路上肩扛手提的藏书也都一本本清点完毕。
学生一共是二百三十九名,教职员工八十三人,其中教授十八人,副教授四人,讲师八人,助教十四人。
有几位教师在途中不幸遇难,六人饮弹身亡,十二名女学生被俘,其中冯小婵于三日后侥幸逃脱。
这些剩下的师生与书籍,已是联大此时的全部家底。
然而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敌机在某天清晨徘徊在校舍的上方,这是安顿的一个月以来的第一次轰炸。
炮火在四处蔓延,此时的大渡河上水焰升腾,水花激起千尺高,校舍在一片火光里轰然作响,是木梁断裂的声音。胆子小的学生们尖叫着四散开去,胆子大的便留下来,同教师们一起协力接应仍被困在校舍中的学生。
在一片飞烟里望见生的希望,冯小婵踉跄的躲避着轰然倒塌的墙梁,迟秉文冲进火场里将她护住,又带她出来,他的手臂处多见褴褛,无论人面或是衣衫,总是烟熏火燎的一片黑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