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英是个宦官,本是永乐初年英国公征伐安南(今越南)时的战利品,阉割进宫后在内书堂读书,学识和品行都出类拔萃,被御用监内官监太监马云收为义子,目前在文华殿当写字(也就是抄文书存档的人)。
马云是紫禁城最有权势、最得永乐帝信任的大太监,朱瞻基用他的干儿子金英代替胡善祥,除了他本身才学之外,也有向马云示好的意思,毕竟作为储君,和帝王身边的亲信搞好关系非常重要。
听到朱瞻基的人事安排,胡善祥便晓得他羽翼已丰,不再是过去那个孤木难支的储君,真的不需要自己了。
她成了一个可有可无之人,不再被需要。
这下轮到胡善祥如坠冰窟,原来即使没有马尚宫的提拔,皇太孙身边也早就有人取她代之。没有谁离不开谁。
这下胡善祥才算是完全清醒了,并深深觉得自己那些小儿女的心事脸红,我为什么会以为皇太孙对我有意呢,天家无情,我对他有利用价值时自是对我各种好,一旦无用,我算什么东西!
胡善祥用尽所有的涵养,平静的把事情一件件交给陈二狗和金英。
朱瞻基见她淡定从容的样子,心中愈发痛楚:原来你早有准备,这么熟练的交接差事,早就想要离开我、攀上高枝吧。往日种种,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胡善祥和朱瞻基都以为自己自作多情,两个都是骄傲的人,明面上冷静自持,内心里千疮百孔。真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胡善祥一桩桩交接事务,还有一些私密之事她无法做主,等朱瞻基从文华殿回到端敬宫内书房,她过去请示,“殿下,那些蛐蛐笼子怎么办?”
啊!我的金翅大勇士!朱瞻基心头在滴血,嘴上说道:“放了吧,皇上还有太子太子妃他们都要陆续搬过来了,宫里蓦地多么那么多人,人多眼杂,万一传到他们耳边,终究不好。”
朱瞻基目前在北京监国,是紫禁城的代理主人,他说了算,但是到了月底,他头上有皇帝,太子,太子妃,还有皇帝的嫔妃、东宫的嫔妃,都是长辈,许多事情他是无法做主的。
胡善祥又问:“那些话本小说呢?”
啊!那些可以短暂的逃避现实、所有漂亮女人都爱我、痛快淋漓的书中世界!
朱瞻基心肝都在滴血了,说道:“烧了吧,和蛐蛐一样,传出去都是玩物丧志。”
看着朱瞻基干净利落的斩断过去,胡善祥觉得自己就是被放逐的蛐蛐、被焚烧的话本小说。
她在御花园放了蟋蟀,喃喃自语,又像是和蟋蟀拉家常,“以后机灵点,别再被捉了,人为了生存,不得不谋膏粱,为名利所困,不得自由。你们别当了蟋蟀还像人一样,关在斗场里互相拼杀,也不得自由。
在端敬宫一口水井旁边烧书,她明明不喜欢这些所有女人一见男主就忘了自己是公主、侠女、甚至女帝的身份,除了嫁给男主就没别的想法的话本小说,但烧的时候舍不得,就像烧她自己似的。
胡善祥烧完了三箱子书,她用吃nai力气也搬不动的书,烧完之后轻飘飘的,比蜻蜓翅膀还要轻,徐徐的晚风都能轻易将其吹起。把任何一件事做好都不容易,毁掉它却很简单。
胡善祥伤春悲秋,强迫自己走出去,不要想朱瞻基,窗外是明媚的初夏之光,她却看什么都是灰色的。
天空是蔚蓝色,她看到的是渐起的云朵。
紫禁城黄墙闪闪琉璃瓦、四处雕栏画栋,她看到是犄角旮旯的蜘蛛网。
池塘新荷初绽,她看到是一口口被锦鲤吞噬的浮萍。
姹紫嫣红开遍,她看到的却是断井颓垣;云霞翠轩,烟波画船,一年中最炫目的颜色,在她眼里都成了黑白山水画,失了色彩。(注1)
她的确不想朱瞻基了,但云朵是他、蜘蛛网是他、浮萍是他、断井颓垣是他、黑白山水也是他。
他,无处不在!
胡善祥将自己沉进浴桶里,她水性好,在水底可以憋一会,她缓缓吐出一串串气泡,最后一口气出完,她憋得脑子都快炸了,才从水面探出头来。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感觉吗?就像快要淹死似的,令人窒息。
胡善祥大口大口的喘息,她讨厌朱瞻基、更讨厌放不下朱瞻基的自己。
她披着shi漉漉的长发回到卧房,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正对着朱瞻基送给她的《四景》:
“……暑雨初过爽气清,玉波荡漾画桥平。穿帘小燕双双好,泛水闲鸥个个轻。新秋凉露shi荷丛,不断清香逐晓风。满目秾华春意在,晚霞澄锦照芙蓉……”
满目秾华春意在……还在个屁!
胡善祥气得都暗暗骂出了脏话,她一脚踩在椅子上,摘下了诗轴,卷了卷,怒气冲冲走出卧房,要还给朱瞻基,却发现自己披散着shi发,仪容不整。
可不能让他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要体面些。
胡善祥用干布巾把头发绞得半干,等不及全干了,梳了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