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顿了顿,感觉不对劲,仔细品味了一下,态度大变:“是我该讨厌你!”薛简开口解释:“天月观罗网密织,陷阱重重,以当时的情景,如果真让你闯进去,他们两人一定会死,但你也未必能侥幸逃脱。”江世安咬了咬齿根:“他们两人是昔日灭门的参与者,要是不能将当年的凶手都送下去给我爹娘亲友赔罪,我就算活到今日又有什么意思?”“你活到今日了么。”薛简抿直唇线,淡淡地看向香灰字迹,“江世安,你已经死了。你手上不该有那么多的杀孽,有些人有些事,你的手段都太酷烈了。”“他们哪一个不是罪有应得?”江世安争辩,“玄月玄星仰仗着天月观的庇护,在当地横征暴敛、对百姓敲骨吸髓,何况手上还沾着我们无极门的血,你真觉得这种人会改过自新吗?他们对你的保证实现了吗?薛道长——恶疮毒瘤,本来就该处于雷霆手段,就算不为我一己私利……”他突然泄气,说:“就算只为我一己私利,我也要杀了他们。”薛简沉默片刻,道:“他们不过是台前傀儡,受人摆布,不值得你以身犯险。”江世安回答:“执剑人扫平天下,傀儡亦杀。”薛简无奈地笑了笑,说:“你这样的想法,怪不得左道旁门也不救你。你见了他们,恐怕也只有拔剑相向而已。”他说着闭上眼,静默入定,不再看香灰上的字迹了。江世安正要跟他“大声”争辩,再吵一架,他都要憋出内伤来了,好不容易Jing神起来,薛简又立刻闭眼不看,只剩他一个人咬着牙琢磨往事,翻旧账一样想起薛简过去是怎样阻拦他、为难他的。宿敌。确实是宿敌。江世安磨着牙根想了想,怎么都睡不着。他半夜从骨灰坛里飘出来,心情燥郁地敲桌子,透明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来敲去——忽然间,响起一声很轻的“咚”。他敲响了。江世安怔愣了一下,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伸过去又敲了几下,真的响了。喝下符水之后,他的神魂好像又凝实了几分,可以影响到一部分的外物了。也是在这时候,薛简听到声响,起身坐到江世安身侧,将一盏茶放在他的手旁,低声道:“别试探了,是你敲出声的。”江世安冷飕飕地开玩笑:“我应该去仇人家门口敲,能吓死一个是一个。”薛简触碰茶盏的手忽然一顿,他抬起头,向着声音来源的地方。江世安还没察觉,捂着脸冷飕飕地开下一个玩笑:“我半夜就在你床头敲,睡着了也把你敲醒。”“我今夜给你守灯,不会睡的。”
“什么灯……等等。”江世安的大脑停摆了片刻,随后豁然明朗,“你能听到了?!”他说的“灯”,是一盏燃烧着苍白蜡烛的命灯,上面贴满了符纸。薛简待这盏灯很小心,彻夜守在一旁。江世安有话与他讲,道长却三缄其口,静默不言,只垂眸望着这盏火光苍白的灯焰,并不理人。他的面容在昏光下影动明灭。江世安藏身在骨灰坛中,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魂灵虚弱,他渐渐犯困,眼皮打架,面前的人影愈发朦胧,与记忆当中的渐渐重叠。道长……还是黑发时更俊俏。他鬼使神差地冒出这样一个想法,继而想起薛简少年时的模样——两人在比武擂台初见,他被风雪剑削掉了一缕黑发,那道发丝缠绕着附在剑尾,随着刃风交错,青丝也在两人之间飘然而下。日光煦煦,四面八方的目光驻留在台上的两人之间。道长一贯恭肃严谨地束发,他的发簪被挑开,青丝断落。江世安年轻时更猖狂张扬,笑眯眯地说:“仙子该回天上,怎么踏足这样的打杀之地,我要是把你打哭了,可不会哄你啊?”薛简沉默以待。闷葫芦一个,江世安竟未从他脸上见到任何难堪的神色。但他不知道的是,薛简人生的前十几年都在追逐着“大道唯一”,追逐着“至善至公”,这条光华璀璨的坦途被他一剑闯进来,掀翻砍断,拨弄得几乎天翻地覆。此后,薛道长追逐的路上多了一颗恣意叛逆的飒沓流星,多了一把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风雪剑。那把剑凌驾在他身上的伤痕,不过是一个剑客对薛简太过深切的吻,只是痛断骨骼时,带着令人齿战的寒温。这些,江世安并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薛简黑发时更俊美,他常年持着一柄木剑谨守清规,受辱不变、临险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温润沉厚地像是一座不曾有棱角的山石。如今头发不知为何变得灰败,人却含着一股隐约的锋芒,让他见到桃木沾血的场面了……道长似乎变了。江世安依稀想着,随后沉沉睡去。在他神魂安定后,室内只剩下蜡烛燃烧时哔剥的轻响。薛简彻夜听着这样的响声,直到天明。东方的晨光渗入窗隙中,他这才起身,掐算着江世安还未醒过来的时辰,靠近他的身边。瓷坛冰冷。比剑锋破开血rou时更冷。薛简俯下身,抬手慢慢地触摸着寒冷的器皿。他收拢手臂,将装着骨灰的沉重瓷坛护在怀中,埋头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