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安有时会怨恨他。他满门被灭,追查凶手,风雪剑却常被一柄桃木钝剑所阻,不能干脆利落地手刃仇敌。他背负的血债、罪孽,午夜梦回的每一次痛不欲生,都无法以杀相报。但有时,江世安也觉得他挺有意思的,居然拿着一把不能杀人的剑,终日追逐在擒伏魔头的路上,有一种不属于江湖杀伐、不属于这混乱世道的天真。“我说,薛知一,”变成鬼魂的魔头很是洒脱,决定单方面消除恩怨,抬手揽住薛简的肩,“你这是干什么啊,不会是有什么话要拷问我才把我拘来的吧?我以前在域外魔道行走时,听说过一种拘神役魂的邪术,没想到方寸观还有类似的法子,诶,你说句话——”他的手轻若无物,穿过了薛简身上素净的道服,沁凉的肌理透过织物,猛地贴附到人的两肩上。薛简身上的两团阳火跟着被拍灭了,浑身掠过一股Yin风。他沉默片刻,说:“地上的香灰可以写字。我看不到你。”江世安怔了怔,这才发现他的眼睛虽然一直看向自己,却没有追随自己移动。……不是拘神役魂吗?哪有邪术的主人看不到自己拘来的魂魄的。他试探地铺了一下香灰,在薄薄的灰烬上伸出手指,想了半天,只写了三个字:吃了没?灰烬被微风吹动,随着他写字的动作,在地上呈现出这三个字。薛简的眼睛里露出很淡的笑意,他回复说:“还没有。”香灰动了动,说得是:“吃点什么?”薛简摇了摇头,转而重新拿起蜡烛:“现在还不饿。江世安,半年不见,你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真枉费我每年告诫你的话。”他说着重新拿起那根鲜美的蜡烛。江世安趁着他听不见,习惯性玩笑斗嘴:“狼狈之态年年都有,道长不也参与围剿追杀我的盟会吗?仇敌的告诫焉能听得?只是今年的狼狈没在道长桃木之下,却让别人一劳永逸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啊,你那把破木剑,我早就看不惯了。”他说着说着,视线落在蜡烛上,身体慢吞吞地飘近过去,埋头吸了一口气。好香啊……他就一定要这么拿着吗?这是确定我有没有吃的一种方法?好在江世安没那么别扭,把面子随手抛下,埋头张口咬住白蜡的顶端。神魂无重量。薛简却还是感觉到一股轻微的力道压在手上,他端正地、一动不动地喂食着,空无一物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黑发寒眸的俊秀青年人,他的眼角落着一道伤疤,唇角自然地翘起,低垂着眉目。
薛简收拢掌心,坚硬圆润的指甲刺着掌心,这才让他从幻想中回过神来。他眼前依旧空无一物,只有蜡烛、香火,飞速地燃烧着,高温的蜡油淌满手背,他竟不觉。江世安吃完蜡烛,连混沌的大脑都变得清晰许多,他刚要在香灰上多写几个字询问清楚,房门便传来了整齐了敲门声。这是薛简闭关的静室,若无长辈吩咐,其他人是万万不敢打扰的。敲门声响了几声,停下,一个年轻弟子的声音响起:“师叔,您出关了吗?观主让您过静心堂一见。”薛简起身推开木门,说:“我知道了,这就过去。”随着木门打开,满地混乱的景象映入眼帘,里面Yin风迎面一扫,年轻弟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埋头行了个礼,就这么等在门口。薛简当即收起香灰,装入香囊当中。旁边的江世安抬手欲言又止,又默默把手放下了,道:“你们方寸观的老爷子德高望重深不可测的,看见我不把我灭了?把香灰留下好歹让我写字问些问题,你先去,回来再告诉我,岂不两全其美。”薛简低头剥落手背上的蜡油,江世安继续说:“我就在这屋子里待会儿,不出去随便吓人。诶,我虽然死的惨一点,但不是怨气深重的游魂,对了,你知不知道小辰怎么样了?”薛简的手背上只有蜡油烫出来的红痕,他反复端详,整理衣衫,转身出去。江世安坐到椅子上:“算了,你去吧,说再多你也听不见。”神魂刚刚贴到椅子上,还没穿透。江世安扭头想闻闻案上茶水的味道,随着薛简跨出房门,骤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吸力,将他轻飘飘的魂体猛地牵扯出去,一阵不可控制的天旋地转——江世安一头攒到薛简身后,神魂死死地趴在他身上,被血迹染透的半透明黑衣几乎跟道袍交叠。为了避免掉下去,江世安一把搂住他的脖颈,像过年的对联一样被面糊黏住了。薛简脚步一顿,想回头,脖子有点沉。他吸了口气,说:“你可以自己走路。”“师叔?”陪他同去的小弟子疑惑转头。薛简摆了摆手,略等片刻。慢慢地感觉到重量减轻,江世安从他身上把自己拔下来了。江世安飘在他身边,笑不出来了,说:“……吸星大法。”薛简如有所感,转头看了他一眼,放慢脚步。江世安慢慢跟着飘,转过两个弯,出了门,外面是一阵寒冷的黄昏,最后一丝残阳也在纷飞的大雪之下被遮掩得几无余光。他的身体并无不适,但薛简还是向他隐约在的地方偏过去,用身体挡住本来就很稀薄的微光。江世安跟着薛简的影子向前飘,望见一块写着“静心堂”的匾额,门前没有塑像,十分简朴素净。他跟着薛简进入堂中,里面点着蜡烛、供香,一个发须皆白的皓首老者坐在最上头,仙风道骨、渊渟岳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