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陈中军,满面红光,忙前忙后,热情的仿佛是自家孩子的庆功宴,主桌上畏畏缩缩沉默寡言的周永贵倒被衬得好像是哪门子不重要的亲戚。
于是陈中军越看越欢喜,恨不得认周从嘉做干儿子,但转念一想,这小子白花花的钱都不稀罕,怎么会愿意再找个爹呢?人恰是风华正茂、书生意气之时,万一众人误会自己势利眼,岂不是辱没了状元郎,遂作罢。
然而水娃儿饥一顿饱一顿的窘迫生活勉强告于段落,他却永远忘不了那一个多月的恐惧与无助:联系不上父母、被乡亲欺负、饱受白眼和嘲笑他再也没有心思读书了,追着他爹进了厂子。
轰隆隆的机器声、长时间地站着、一直重复同一个动作、不许互相聊天、天气很热没有空调、上个厕所都需向主管申请身体的疲惫在所难免,更恐怖的是精神的无聊,偷瞄对面的厂妹成了张小帅在枯燥流水线上唯一的乐趣,以至于哪天厂妹休息,他仿佛失去了支柱,如行尸走肉一般没了生气。
连菜也不夹了,周从嘉放下杯子,静静听着对面骂骂咧咧。他知道水娃儿心里苦,自打水娃儿妈与宋雅兰同一批被解救后,水娃儿的天便塌了下来。
彼时周从嘉刚把父亲的腿伤养个八成好,他正筹划着去哪儿另找个暑期工。陈中军的厂子里是干不下去了,这事儿说来话长,倒不全是因为陈佳辰。
众人只道少年心气高,哪知晓周从嘉心底的弯弯绕。见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有悄咪咪觉得蠢的,有笑他假清高的,更多的对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行为赞不绝口。
山窝窝飞出金凤凰,各种奖励与优待接踵而至,不仅村民们开了眼,连自诩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周从嘉亦被现实的夸张与荒诞弄得无所适从。
妈跑了,爹又与周永贵同一车拉去关着,水娃儿高一还没读完呢家里就断了经济来源。至于后来县长卖周从嘉面子,把周永贵那一波人都给放了,虽说水娃儿爹没脸呆村里跑外面打工去了,这钱到底还是续上了。
就行了,难不成还想发大财?”
周从嘉实在做不来睡了人家女儿还拿人家金钱的缺德事,又实在想不出说辞单独拒绝陈中军的好意,干脆直接宣称仅接受公家的奖励,私企私人的一概不接收。
周从嘉听着面上不显,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他分不清是到底是被耍了还是被甩了,对着始作俑者的父亲,自己连多打听几句的勇气都没有,真是窝囊至极。
水娃儿只比周从嘉小一岁,大名叫张小帅,长着个圆圆脸,与“帅”字不沾边,看着稚气很重。之所以小名水娃儿,只因为他水性顶呱呱,连周从嘉个长手长脚的仍游不过他。
“嗨呀!就因为咱是农民,才晓得这帮人为什么活该受罪。都说淳朴,淳朴个屁,个个蔫儿坏!”水娃儿面红耳赤,一脸不忿,他掰着短粗的指头,大着舌头细数村里人的罪状:“李老四家的小畜生,见天儿朝我吐口水隔壁的刘瘸子,竟敢趁老子遭了灾抢老子家的地皮,操他妈的!还有”
说来好笑,周从嘉钱虽没收,宴请却没少吃。陈中军大老远回村专门为周从嘉大办升学宴,席间提及自己女儿,笑说陈佳辰要是这么有出息,何必跑国外读书。
游街、修族谱、大摆筵席、巡回演讲,周从嘉每日忙于应付这些人情往来,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从市里到学校,层层奖金到手有个小几十万,上面一声交待要解决状元的生活困难,下面就不顾周从嘉的百般推辞、叫来推土机把破房子铲了、加班加点盖新房。
比起为了减税与乐善好施的好名声,陈中军确是真心实意想为周从嘉大办特办。他的心思很简单:凭他老陈的聪明才智,肯定龙生龙凤生凤,但凡有个儿子,必定也如周从嘉这般出人头地。
本来周从嘉收到的钱远不止这个数目。譬如陈中军听闻自己厂里出了个与自己一样的凤凰男大喜过望,大手一挥就要奖励周从嘉六十万,甚至还打算资助他以后在京城的花销。
无怪乎陈中军如此激动,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然是“厂子沾了状元的光成了风水宝地怎么能不庆贺”,难以启齿的深层原因却是屡次求子失败后的移情,俗话说就是想儿子想疯了。
周从嘉把杯底一口干了,辛辣的酒液顺流直下,他抽了一口气,砸砸嘴:“水娃子,你我可都是农民。”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直到车间里的工友一个操作不慎被齐根削掉三根手指头,血肉模糊的场面把没见过市面的张小帅给吓傻了,他唯恐自己金贵的肉体哪天变得缺斤少两,连拖欠的工资都没来得及结算就逃回了凤凰村。
回村没几天就撞上了周从嘉金榜题名,村里大张旗鼓庆祝的架势,更让张小帅自知靠读书出头无望。不读书就得去打工,他又不愿再回流水线,遂追着招工大部队一路西去,来到了边疆。
张小帅本有个哥哥,夭折后父母老来得子,对他宝贝非常。水娃儿肩不能提手不能挑,在农村算是很娇惯的了。双亲靠种地拼死拼活供他读书,望子成龙,只可惜他脑子不甚灵光,费尽全力考进县一中也只能垫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