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霍长歌一瞬震惊,鼻头霎时一酸,原杨泽亦是在?暗中谋划,望有朝一日能再送她归北地,而非是想困她一世在?中都。
霍长歌亦在?队列之中,着了一身丧服以弟子之礼为?杨泽送行?。
霍长歌闻言惊诧,敏锐觉察他怕是晓得了甚么,垂眸踟蹰片刻,抬眸正欲问?他,却见杨泽摇了摇头,颤颤巍巍朝她探出了手。
“是。”霍长歌陡然懂了他话中深意?与隐忧,亦明白前朝之事他必知晓些许内情,只?不?能说,便郑重与他点头应下,郑重道,“长歌必不?会辱没爹的一世英名?,更不?会祸及汉家江山与无辜百姓。”
霍长歌忙捂热双手,往前两步,跪在?他床头递手过去。
她抬头望天,正见这?一副似天地落泪的奇景,便闻四下里有人轻声耳语道:“素闻杨大人尤爱桃花,草木有灵,竟亦来送别,可见太傅品行?高洁,为?国为?民?,竟感动神灵至斯……”
晓得……”杨泽笑得慈爱又自责,深深凝着霍长歌艰难道,“你是伯伯亲自带来中都的,却无法亲自再送你回北疆,伯伯总想着还能再活四、五载,不?料仍是托大了。”
杨泽似是话说太多?,气息不?足,顿了一顿咳嗽两声,方才盯着霍长歌,眼神倏得锐利而睿智,沉声又续道:“——你可会用否?”
杨泽眼前越发朦胧,不?知得的,耳畔突然莫名?响起这?么一句诗词来——他们当初千挑万选的帝王,早已露出了商贾的本色,已变得太多?太多?了。
杨泽原是前朝文官要员,年轻时亦颇有盛名?,却因忤逆前朝老皇帝愚昧政令,被贬出京,返乡途中正遇狄人马队,便不?甚与妻女走散,待再寻到妻女时,竟只?剩路边两具惨遭狄人蹂-躏残害的尸骨。
杨泽与霍玄间是恩,与连凤举间是义?,恩恩义?义?这?些年压着他,就快要压弯他一根老迈的脊骨。
“好孩子。”杨泽便松了一口气,欣慰笑着拍了拍她手背,粗糙手掌刮得她手背微微得红,眼角泪光转瞬落下,“这?便好了。”
这?于连凤举而言,竟是幸事——
送葬的队伍浩浩汤汤,从皇陵蜿蜒至东城门,白茫茫连成?了一线,一眼望不?到头。
杨泽过世了……
他一介书生?,报仇无门,只?能抱着妻儿尸骨于路旁凄厉大声恸哭,悲凉无助。
这?位夹在?连凤举与霍玄之间的能臣,终于自个儿倒在?了连凤举向霍玄出手之前,全?了自个儿一个忠义?之名?与全?尸。
一月后,小满,天气晴好,微风拂面,京里宫中正处处焕发着春意?与生?机,御花园中的花亦开了许多?朵,只?——
只?霍长歌晓得,喜爱桃花的并非杨泽,而是他一对早逝的妻女,那桃花——怕不?是他妻女来接他了。
“北疆之事,你霍家之事,伯伯怕是再难尽心力,对不?住你与你爹了。”杨泽长长叹一声,眼底蕴出些泪光,合着无奈与愧疚悄声道,“只?能送你个时机,这?时机——”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注1)
待杨泽棺木被人抬着行?过宫外长街时,平地骤然起了大风,狂风呼啸席卷天地,那枝头桃花便被卷着往他棺盖上飘去,转眼落了厚厚一层,似送别的挽歌。
七日后,杨泽头七出殡,晋帝连凤举特准其下葬皇陵,又着诸君、皇子皇女、其门下弟子及文武百官举丧送行?,以彰其卓绝功绩,以示皇恩浩荡。
那日的中都,宫里宫外、街头巷尾皆正盛开着桃花,三三两两的花朵挤在?枝丫间,热热闹闹地团成?了一簇簇粉嫩嫩的花球,微风拂过,花朵便在?枝头欢快跳跃似迎风起舞,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杨泽棺木下葬时,太子亲自与他坟前双手合十诵了一段《往生?咒》,霍长歌远远望见连凤举怔怔立在?杨泽石碑前,静静瞧着他棺木缓缓为?黄土所填埋,最后垒砌起一座尖尖的坟茔,他面上竟恍然现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阔别二十余载光阴,一家总归要团聚了。
霍长歌从不?怨杨泽将她带到中都来,亦是晓得失亲丧子之痛杨泽早已领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亦是杨泽心中永存的仁善,故他才会在?那日崇文馆中,因见到了她与连凤举因南匈奴之事的对峙,而默许了她的言行?。
何其庆幸啊……
那时霍玄正领命抗狄,路过之时,顺手将他救下,又与他报了仇,将他一路带回大营,连凤举认出他来,便与了他栖身之所及高位,允他用尽一身所学,施展平生?抱负,再创一个新家国。
“长歌,勿论你要做何事,莫忘了,”杨泽却是紧紧握住她双手,用尽了余力,指甲狠狠陷进她皮肉,甚么也不?问?,一双已浑浊无力的双眸深深看?进她眼底,隐去一抹挣扎与不?安,语焉不?详反复叮嘱她,颤声道,“你姓霍,霍玄的霍。”
“这?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