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还原成端庄知礼的张肃柔，那张脸明明好像很熟悉，但细看又莫名觉得陌生。
肃柔笑着说：“反正我也用不上，殿下和我还客气什么。”复又闲话了两句才放下窗上垂帘，脸上显出不耐的神情来，嘱咐四儿慢些赶车，让长公主的马车先走。
肃柔从未见过这样的官家，在她记忆里他一直高高在上，他手握生死，执掌万里江山，怎么会显露出这样软弱的一面。可是那双眼睛望进她心里来，她看见他眸中起了一点水雾，在她还未回过神来时，被他强行搂进了怀里。
付嬷嬷就着灯光看她脸色，见她面色苍白，骇然道：“娘子怎么了？可是遇见什么事了？”
肃柔吓了一跳，暗道每回都用了药，难道那药不灵验吗？这个时候要是怀上，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以前赫连颂筹谋回陇右，她其实无可无不可，但经历了今天官家的出格言行，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盼离开上京，因
他却不管，带着央求的口吻说：“只此一次，就这一次……我心里很难受，说不清地难受。”
肃柔不说话，拧着眉闭上了眼睛。就这样行了一段路，忽然叫四儿停车，着急探出头去吐起来，把付嬷嬷和雀蓝都吓得不轻，忙上来拍背，急道：“好好的，怎么吐了？”
这番话终于将他震醒了，先前进入了一个怪圈，满心都是不甘，满心都是不满。就像小时候贪凉要吃冰，嬢嬢不准，这种怨念可以盘桓一整个夏天，每天睁开眼都觉得缺了点什么。本以为这种执拗随着年纪渐长已经痊愈，但在遇见她之后，好像又旧疾复发了。如果单纯只是一个她，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比吃冰更简单，但她身后还牵扯着赫连颂，牵扯着陇右，他不能因为一点儿女情长，就将先帝几经周折才收复的失地再次弄丢。所以他有顾忌，也终于不情不愿地放弃了，低头说“对不住，冒犯了”，然后将落在地上的花钗捡起来，递还了她。
他忽然放下了一身孤高，哀声问她：“我爱慕你，有错吗？”
外面天色愈发阴沉，迎面有飘飞的雪沫子拂到脸上，瞬间消融，她才惊觉隆冬已经来了。刚才经历的种种让她如鲠在喉，不敢细想，细想起来便浑身战栗，若是可以，连一刻都不想再在禁中逗留下去。
麻烦的是长公主与她同路，半道上还打帘叫了她一声，笑着说：“先前在皇后那里看见嗣王府的贺礼，这样品相的珍珠倒是不常见，我看圣人喜欢得紧，不知介然是从哪里踅摸来的？”
官家张了张口，最后只剩叹息：“是我失德了，你不要恨我。”
长公主忙道：“不必不必，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怎么好叫你破费。”
可她还是挣脱出来，声色俱厉地说：“我一直敬重官家，请官家不要亲手打破这种敬重。官家一时忘情，会害得我难以在上京立足，官家可以不在乎我的生死，难道也不在乎陇右了吗？”
雀蓝半揽着她，见她人都萎顿下来，愈发着急了，轻声问：“娘子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付嬷嬷和雀蓝在外候了一整天，见她来了，忙抖落伞面的积雪上前接应，她伸出手借力，在够到家里人那一瞬，险些瘫倒下来。
她大惊，奋力挣脱，然而男人的力气那么大，自己的那点反抗毫无作用。
肃柔哦了声，“说是托了南边的朋友，几经周折才送入上京的。家里还有半盒，只是个头品相都次了一等，若是殿下不嫌弃，明日我让人送过去，尚可以给县主打一支步摇。”
转头见其他贵妇都款款来了，只好重新打起精神，大家一番热络道别，才各自登上车辇，返回各家府邸。
她走了两步，复回身道：“官家，赫连颂确实未能做到婚前对我的承诺，但不表示官家有理由辱我，还请官家保全天威，以君臣和谐为重。从今往后，官家切勿再单独召见妾了，免得落人口实，有损官家颜面。”说完又褔了福，方才迈出清辉殿。
花钗落在地上，“叮”地一声响，她厉声道：“官家！请官家自重！”
肃柔的脸颊滚烫，身上却冰凉，那花钗捏在手心，峥嵘的枝叶狠狠压进肉里，几乎捏出血来。她只有咬牙隐忍，仔细抿了抿发，将花钗重新插进发髻里，欠身对官家道：“请官家稍待，容妾先走一步。”
肃柔摇了摇头，“有些恶心。”
第88章
一番折腾，人是愈发没有力气了，好容易到了家，安顿上床，又让人去请郎中来诊脉。付嬷嬷在榻前伺候着，心里思虑了再三，才搓着手小心翼翼道：“娘子莫不是有孕了吧！”
情究竟能维持多久，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三五年，也许一辈子，没人能下定论。他只是困顿于这种不可企及，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从前几日就开始盼着今天的相见，然而见到了又怎么样，她还是赫连颂的妻子。
可是不能，她回到升平楼，照样还要扮出笑脸，还要与贵妇们闲话家常。这场晚宴直到酉末才散场，她支撑着身子，跟随内侍引领走过夹道，走出拱宸门，直至看见道旁停着的自家马车，才略微感到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