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手摩擦滚烫的脸颊,乱发甩在脑后,将椅子上的几本书翻了翻,毫不犹豫地扔向窗口。哦,原来淡黄色的阳光只是灯光的假象,书被窗框挡了回来,吧嗒一下掉在地上。那只鸟在她的记忆中也是这样从笼里飞快地窜出,向着它当做阳光的地方蹿过去,却撞在玻璃上,留下一摊血。何必呢?笼子精巧,宽敞,而且安全,可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呼吸,有玉米渣、碎豆子供着,新鲜的水不断。她拾起从书里露出小半截的一张照片。黑白照片边上发黄,人影有些模糊。一个女孩,瘦瘦的脖子,奇大的眼睛睁得滚圆。女孩怕什么呢?是身后的风车,转动着小红旗?不错,那天是哥哥打开鸟笼,他把鸟捉住,一只灰头、黑羽毛的小鸟,塞进笼子。用被子盖住捂紧。然后突然打开鸟笼。父亲从门外长长的石阶上走下来,他把手指往石墙上敲了敲,手指上满是烟垢。她想咳嗽,但是忍住了。父亲一身是水。她这才发现正下着雨,她看不清被雨水包裹的父亲。他说,你这就坐船离开?
猫之夜这是不幸。我反复对自己说。其实我并不清楚有什么不幸。住在这间租来的公寓已经半月之久,我试着弄清在住进这个公寓之前,我在哪里,干了些什么。蜘蛛兰、蝴蝶花怒放在每一个角落,染上花粉热的人们躺在床上,昏沉沉地做梦,一个世界一个样。
重新拉开幕,一个警察对一个裹着头巾的驼背说,猫失踪了,你是最大的嫌疑犯。请说你什么时间进餐馆?什么时候去地铁?在餐馆和地铁这段路上你花了多少时间?
鸟笼我有意抛开自己,使她出现。她每次都是端着酒杯出现。那酒杯里装着从水管里接来的冷水。她说,错了,是酒,不过是这个城市里销售最便宜的酒。劣质酒,其实味道最好。她边说边捏着自己的脖子,让挤进脖子的酒倒流嘴里,然后一口吞下肚子。
她靠住石头背后,一丛丛杜鹃在盛开。她必须乘轮船过江。想叫“父亲”,但她忍住了,血从她咬破的嘴唇流了出来,碱酸的怪味使她只好双手抱紧自己。她看清了,除了自己的行李,整个码头本来就没有一个人。
家人在门外慌乱地动着。她放下酒杯,靠在方桌上,没有看门口的一个个人影,她似乎是在倾听几里之外的声音。她的头偏倒在桌面上,头发遮在一脸红红的焰火,嘴唇出奇的宽,西洋式的漂亮,但已被酒精烧得干裂,她的手伸向酒瓶,却未能抓住。她轻轻哼了一声。
拉开幕的舞台,一只猫跳下,窜入观众席中。
她觉得口干渴,雨斜打着她。乘轮渡过江和坐公共汽车过桥其实都是一回事。有人递给她一个斗笠。她拿在手中,没有对父亲说一句话便往雨的深处跑去。父亲担着她的行李,她跑得更快了。雨越下越大。衣服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冰凉的雨水游遍了她的身体。她喊:父亲。但雨声盖住了她的声音,她绝望地靠着长满青苔的石头,石缝爬着蜗牛、蚂蟥、蚯蚓。雨水冲净了肮脏的路面。他伸开双手,斗笠掉在地上。他猛地转过身,父亲光着膀子,就穿了件裤袄站在她面前。她拾起雨中的斗笠盖在他的头上。斗笠从父亲头上飘过,滑过她,掉在地上,她吃惊地张着嘴看着斗笠在雨水里一寸寸滚动离开。
门拉开了,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敲了敲木板墙。她动了一下。那人影退了出去。
歌声在灯光突然熄灭的剧场里飘来荡去。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按住被雄蜂螫伤的指头,将交叉的双腿平放。台上漫飞着雪花,一队队游荡的男女嘴里唱出伤心的歌,轻而易举地瞄准了楼上倒数一排的我,灯光打在倒数一排上,幕垂下。
就在这时,我感到一个东西捂住了我的嘴唇,同时我的脖子被揉搓着,使
那驼背从舞台右端退到前台,转过脸。她的脸皱纹交错,像一张网罩在那儿,但那双眼睛清澈透亮。她的手放在胸前,仿佛陷入和警察毫不相干的回忆之中。幕后,一个年轻的女声在唱一支高昂激越的歌。
一只硕大的雄蜂螫伤了我的手指头,血沁出不少,使我免受各种花香的引诱。我沿着堆放木条的小道来来回回搬货查货。货栈里木柴东一处西一处毫无章法地横竖摆放,四周隔着铁片拼成的矮墙,不整齐的铁片上涂着颜料,看不出是画是字,但充分显示一个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的道理。跨过墙,是宽大的马路。马路左端有一个三岔路,中间的花坛上缠绕着一簇簇鲜红的玫瑰,在汽车偶尔经过时不免激动地叫起来。
我感到那种激动飞快地移向我的全身,我往回路走。
她站了起来,踉跄了一下,但她站稳了。这是为什么,我从来都希望有人送我一个礼物,但是没有人送我任何东西:一根针,一根火柴,一片落叶也行。针可刺入任何洞穴,并缝住这种那种痕迹。火柴能烧毁一切,落叶不会提醒你犯过的错误。流浪的自由,温暖的家,两者不可兼得,即使兼得,也不可能永久。
警察说,你无权保持沉默,必须回答我的问题。“法律!”他吼道。
一家剧院亮着灯,那个剧目熟悉已久。似乎剧早已开场,门口已没有人看守,门厅空荡荡的,我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