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敢上腰山,这尸骨就更没人敢看一眼了,在这里一丢就是八年……“
范云轩的面部肌肉在抽动着,他默默地脱下外衣,铺平在地上,将那白骨一根根拣起来,好像害怕惊吓到那些枯骨一样,将它们轻轻放在衣服上。山上的风又硬又凉,他上身仅剩了一件衬衣,凉风早已将他吹透。礼红外衣里面还穿了毛衣,尚且冻得发抖,她赶紧脱下外衣想披到云轩身上,但他那宽肩膀又怎能披上女人的衣服?
礼红心惊肉跳地看
着尸骨,四颗颅骨两大两小,显然分属于两男两女。头骨眼窝又大又空洞,显得阴森可怖。但云轩一点也不惧怕,他将枯骨小心地堆放在衣服上,包裹起来,牢牢系上。
地上还有风干的破碎皮带,陈副书记拾起一块,轻轻一掰便粉碎了。
礼红无言地看着云轩的一举一动,云轩精心整理好了遗骨,便跪了下来。他已不再哭泣,就像对活着的人说话一样,面对一包尸骨低声说道:“你们记得吗,我曾经说过,等赶走了日本鬼子,我要好好安葬你们,还要给你们竖起一座纪念碑,让后人永世记住你们!我姓范的对不起你们啊,我食言了……我的勇士们,你们不朽的英灵本该安息在这青山之上,长眠在你们流尽热血的地方,可为什幺那些人不让?我今日来本想给你们扫墓祭坟,可是我看到了什幺呀?你们的忠骨竟然被抛在了光天化日下!为什幺不许我的兄弟姐妹有个长眠的好地方?为什幺啊!他们还要胡说你们不灭的忠魂是鬼!你们本应该受到后人祭拜的啊,你们本应该受到万世的景仰啊!可是……我没想到,你们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范云轩无能,只好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
云轩说过这一番话后,便“咚咚咚”向那一包遗骸拼命磕头,连脑门都磕得青紫起来。他声泪俱下道:“云轩来晚了,你们不要怪我……”
陈副书记向礼红递了个眼色,礼红便去搀扶云轩,云轩一扭肩膀,甩开了礼红。陈副书记向看林老人借锹,准备将遗骨掩埋。老乡眼神中透出惊恐:“莫、莫跟我借锹挖坟坑,我几怕鬼沙。”
云轩站起身来,向老乡伸出手,厉声道:“把锹给我!”
老乡握紧锹把,向后退缩着,怯生生道:“不……莫要……我怕着哩……挖坟坑埋葬阶级敌人……要是让别个人晓得了,我就成现行反革命了……”
云轩将那通红的眼睛瞪得溜圆,发出雄狮猛虎般的吼叫:“他们是英烈,而不是鬼怪!一百个人也抵不上他们一个有价值,他们是中华之精华,是为民族尊严而战的勇士!”说罢,不由分说,劈手便去抢夺铁锹。老乡吓得浑身筛糠一般,铁锹轻易就被夺了过去……
坟坑挖好了,云轩早已累得浑身大汗,并不停地咳嗽起来,可能是被山风吹灌的,也可能是因为过于激动和劳累。
他小心翼翼地将包在外衣中的遗骸放入坑中,又调整了一下方向,轻声说道:“你们好好睡吧,这里虽然冷清,但无论春夏秋,都有鲜花与你们相伴……”几滴热泪洒在了遗骸上。
礼红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从云轩身后搂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瘦骨嶙嶙的脊背上抽泣起来。陈副书记挖起一锹泥土,撒在了遗骸上,那是红色的泥土,有如被碧血浸染过……
一座小小的新坟,再度出现在腰山顶上。三个人几乎将山上的野菊采遍,撕下花瓣,撒满坟头。
山风中弥漫着芬芳,陪伴寂寞英灵的,是那分外香浓的野菊……
下山的路上,礼红含泪凝望云轩的背影,她猛然发现,只这一日间,云轩的腰背竟然弯了!再不似上山前那般挺拔。他的头发也像新下过的雪一般,完全白了,而不是先前那样的花白。他一下子就衰老了!
礼红的心在打颤,揪扯般疼痛。与激荡着血性的云轩相比,自己该是多幺庸俗世故。在云轩提议上腰山时,自己竟然以为云轩的目的是要让她难堪呢,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几十年的风雨过后,礼红觉得自己已不能像当年那样与云轩心心相印了。云轩尚未丢掉那一身侠骨豪情,一如当年那个跃马横枪,气血方刚的游击队长。可她呢?还是从前的礼红吗?“不。”礼红摇首再三,她承认,自己在这二十多年间的历次运动中,早已被磨砺得失去了棱角,变成麻木不仁的市井小人了。
云轩的背影是那幺清瘦,可礼红再一次发现,他仍是一座山,一座永远屹立的雄浑大山!这时,云轩突然回过头来,声调依然冰冷:“汤院长,我老了,怕是没几天活头了。我请求你,让我的儿子有时间能来这里,在他的前辈坟头添一捧新土。”
这是来到腰山后,云轩对她说的唯一一句话。他居然称礼红为“汤院长”,如此客气的称呼,一下子就拉远了二人的距离,在云轩眼中,礼红显然已成了陌路人。
礼红的心早已被云轩冰冷的神情和话语揉得粉碎。
他们一行三人于下午在武穴登上的客轮,他们的卧舱是六人间。按礼红和陈副书记的级别,他们本可以买高级卧舱